两只耳朵垂下来

看文请先看置顶,蟹蟹!AO3 ID: Bunsensen

【杀铃】通行歌·下

上篇警告】神隐相关。
(四)
铃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发愣的片刻功夫,原本在她脚边爬来爬去的两只肉团子便不见踪影。

她四下看去,大宅安静无声,破晓的晨光洒满宽广的庭院。诸叶和戈薇还在安睡,在此刻早早把她唤醒的只有她那一对精力异常旺盛的女儿。

不愧是半妖,自她们初生起,铃便意识到她们和那些她帮助接生过的人类婴儿完全不同。在人类躯壳的恬美表象之下,她们是更加原始和强韧的存在。她们不需要她小心翼翼用手托着那沉重的头颅,不过数日,她们便能自己翻身,稳稳地支着脑袋好奇四顾。数月之后的一个暴雨之夜,她和戈薇带着女儿们乘着妖怪的牛车匆匆离开枫之村,抵达这个被隐蔽保护的大宅。当她还在谨慎地四下打量这陌生之地时,她的两个女儿已经可以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和诸叶一道探索这宽广的宅邸。

再没过多久,当她在这个清早被女儿们唤醒时,一个不留神,她们便能立刻爬得无影无踪。

铃拉紧罩衫的开襟,沿着缘廊四处搜寻,她不想大声呼唤,惊扰戈薇一家人的酣眠。可是,不过片刻之间,那两个在她脚边打滚的小东西究竟去了哪里。

“妈 妈。。”

就在铃担忧地蹙起眉头时,咿呀的糯软声音从头顶不远处传来。

铃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见银发的永远从屋檐边缘倒挂着垂下脑袋,金色的眼眸开心地看着她。她的一双小手攀住屋檐,属于妖怪的尖利长甲稳稳地插进木头中。在她旁边,很快倒挂着露出另一个小脑袋,黑发的刹那模仿姐姐的动作,一起对大吃一惊的母亲咯咯甜笑。

铃将双手插在腰间,“你们两个小淘气!”她夸张地感叹着,一边笑着上前伸手要接住这两个藏到屋顶的孩子。

双胞胎兴奋地尖叫起来。她们将手指从木头中拔出来,争着伸向母亲的怀抱。铃笑不出来了,她惊慌地看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失去支撑,同时从高高的屋顶上头重脚轻倒栽下来,她们的下方是庭院坚硬的地面。

铃不顾一切向着她们扑过去,她的手伸向她们挥舞的小手,她的身体横飘着摔向缘廊之外,只为赶在女儿落地之前将她们接住。

在她于半空中碰触到她们衣襟的那一刻,白色的云朵从天而降,温暖的触觉将母女三人包裹在其中。

铃陷在一片柔软中,她的手穿过那些微微起伏的蓬松绒毛,终于捉住了两个不停扭动的宝贝,她们兴奋的笑声充斥在耳边。她将鼻子陷进她们圆肥的脸颊,她闻到柔软的奶香和清新的森林之气。在那之上,冬雪、松枝与阳光的气息将她们包围。

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之后,她的双脚稳稳地触到地面,白色的云朵无声息将她松开。

铃回过头去,沿着女儿们挥舞的小手望向身后的屋檐之上。晨光温柔,银发白衣的妖怪盘着修长的双腿端坐在屋顶,双手交叉收拢于衣袖之间,一双金色的眼眸目不转睛看着她们,白色的披毛如有生命般盘踞在他脚边。

“爸爸!!”女儿们在她耳边开心地大叫。

妖怪平静地注视母女三人,铃知道他此刻骄傲得很。

杀生丸自屋顶缓缓起身,无声落到她们身边。日光逐渐明亮,照亮他华服之上的六角梅纹,铃知道是他离开的时候。她将怀中咯咯笑个不停的女儿们送到他面前,只见绒尾轻轻一扫,再度将她们包裹其中。从母亲怀中被交给父亲的一瞬间,双胞胎立刻安静下来,四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严肃的父亲。

“早些回来。”铃微笑对丈夫道别。

杀生丸微不可见地垂下眼帘,然后转身驾云离开,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结界在大宅上方重新闭合。



铃对自己在生产那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她依稀记得曾与女儿们短暂分离,也依稀记得自己做过荒唐的梦境,彷佛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被困在一个狭小的黑暗之境,直到她再度得到自由,在梦境中重新拥抱了新生的女儿们,才重新恢复神智。在那之后,她从这个漫长疲惫的梦境中苏醒,感到自己虚弱的身体躺在产室中,她的妖怪夫君寸步不离守护在她身边。

“让您担心了。”她清醒过来后,对他展露笑容,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对他道什么歉。不知为何,她没有询问他孩子的下落。也许在梦境中,这个妖怪已解答她的担忧。

可是,没过几日,当她的乳房因初乳而肿胀不堪时,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杀生丸无声造访她和枫婆婆所居的房舍,将那两个襁褓中的柔软婴儿重新交给她怀中。她紧紧拥抱她的孩子们,将乳头填进她们饥饿的口中,一边亲吻她们的额头一边低唱歌谣。在天明时,杀生丸将孩子们再次带走。但是,几乎每一个晚上,当他把她们交还给她的怀抱时,她都能感到这两个孩子比前一晚更加健康强壮,她们迫不及待寻求她的奶水和拥抱。

只有一次她听到邪见低声抱怨,这位大人如此往复折腾,反而是冒着更大的风险暴露她和女儿们的行踪。

果然,就在不久之后,她和戈薇一家不得不匆匆告别枫之村,在危机四伏的黑夜搬到那由妖怪镇守的大宅之中。她的夫君依旧在白昼行迹无踪,却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带着孩子们回到她身旁。她能感到他所预感的危机步步逼近。她并不知道安宁的时日能维持多久,自己又能在女儿身边多陪伴几日。她无比珍惜这团聚的每一个日夜。


当夜幕降临,杀生丸带着双子重新回到大宅时,两个幼子疲惫不堪,几乎在她怀中饱足的一瞬间便陷入酣眠。

她将孩子们在几帐的另一侧安顿好,膝行回到中屋。映着昏暗的烛光,她看见杀生丸背靠着廊门曲腿而坐,夜风从打开的窗栅中吹入,微微吹起他的银发,他的眼睛反射着非人的光泽。她的丈夫一向不习惯狭小憋闷的人类居所,每当身处室内,他总尽量靠近敞开的门边。犬族的大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屋檐蔽体。他是生于云端之上,游荡于森林与原野间的妖怪,歇息于星空与大地之间,却为了她的爱而囿于人类宅院的囚笼之中。

铃膝行到他身边,衣衫簌簌作响,她将手放到他的胸膛。他身上由妖气幻化而成的铠甲消失不见,她触手一片坚实的温暖。金色的眼眸看着棕色的眼睛,属于人类的手牵引他侧躺在她柔软的身旁。以人类的方式相拥,是她的愿望,也是他的选择。

“妖怪们的勇气试炼,究竟是怎样?”片刻之后,凝视着他线条完美的脸颊,铃问出困扰心中许久的问题。

金色的眼神微微失焦,彷佛凝视久远的回忆。“是强者的必经之路。很久以前,这个杀生丸也曾经历。”

铃好奇地睁大眼睛,他很少主动谈及他的过往。“是令尊大人给您的考验?” 她想到那传说中统御西国的犬大将,他解放真身时硕大无边的阴影笼罩于平安京之上,庇佑那座繁华的都城。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大概便出生于那个梦幻的年代。

“不,”杀生丸打断她的联想。“在我出生时,是母亲让我经历试炼。”

铃感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她想到那高坐在云端之上的美艳妖怪,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对着年幼的她开起冰冷玩笑,调侃她是杀生丸养在身边的食物,而她站在杀生丸高大的身后,好奇而直白地打量她。那的确是一位不寻常的女人。

“是怎样的试炼?”铃再次问。

“不记得了。”他回答。“我只记得被我杀死的妖怪的气味,以及父母转述的故事。”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陷入沉默。甚至在他拥有完整的记忆之前,他的母亲便早早让他离开云中宫殿,在荒野的妖怪中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朝一日追上他父亲那高大的背影。他的童年充满严酷而血腥的回忆。然而,杀生丸似乎记得,他的母亲曾告诉他,在他通过生命中的第一场试炼之后,她决定了他的名讳,而他的父亲则为他那把尚未觉醒的牙刀取好名字。年少气盛的他未曾想过,这些名字背后,又寄予着怎样骄傲的期望。

在一片安静中,铃倾听着几帐另一侧女儿们酣眠的呼吸声。妖怪的母亲和人类的母亲毕竟不一样,她这样想着,在心中下定决心。妖怪父亲给予女儿们的严酷试炼,将由她这个人类母亲用爱全力弥补。但是,这样的时日,大概已不多了。她曾梦想自己陪伴孩子长大成人,如此平凡的愿望却似乎被这危机四伏的命运蒙上阴霾。

正当她微蹙眉头陷入沉思时,她感到修长的手指轻轻扳过她的下巴。铃眨动睫毛,看见丈夫近在咫尺的脸颊,他的呼吸轻触她的睫毛。铃张开双唇,感到他的贴近,他的舌头果断撬开她的牙关,他逐渐加深的呼吸声与他的银发一同围绕在她周身。每当她流露出忧愁的思绪,这妖怪便会用身体的本能抚慰她。

她在无止境的浪潮中上下颠簸,内心充满甜蜜与悲伤。直到翌日清晨,当杀生丸松开拥抱她的双臂,悄声离去时,她感觉就像是永久的分离。


(五)


安静的早晨,铃走进灶房,摸寻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将盖子推开,露出里面珍贵的一捧精米,一粒粒白亮晶莹,漂亮极了。这是枫婆婆在她们分离时匆匆塞进她手中的道别礼。

“难得存下富余的白米,本想等到过节时做给你们吃的。”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长吁短叹,“你和戈薇拿去吧,等孩子出牙了,包几个饭团给她们吃。”

转眼间,三个小女孩都先后出了牙。铃本想等不久以后带孩子们回到枫之村以后与枫婆婆一同分享。但近日以来,她在和丈夫频繁的肌肤之亲中终于有了领悟,未来不可预期,只有当下弥足珍贵。

“铃,在做什么好吃的?”戈薇循着煮米的香味溜达过来,和铃对视以后兴奋地笑了,“太好了!我正要带诸叶出大宅一趟,晚上捎些食材一起吃。”

于是,铃一个人留在诺大而安静的宅院,悠然自得包起了饭团。

她将煮熟的白米摊在手心,填一粒腌梅在中央,两手合握,捏出一个个小巧的饭团摆在一起。她轻哼歌谣,熟悉的音律与热饭的蒸气混在一起,在明亮的房间飘浮。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不久之前,她曾困于一个昏暗之地,为不知何人日复一日包着热气腾腾的饭团。铃的思绪飘忽不定,记忆中彷佛有一根羁绊之线在轻声提醒她。

屋角传来隐约的抓搔声,似乎是狸猫一类的野物想要偷钻进来。大概闻到了熟米的香气,想来偷走宝贵的食物吧。铃在这大宅中从未见过野物,但她依然本能地拾起草笠,罩在刚包好的饭团之上。正在这时,灶房门外传来礼貌而胆怯的扣击声。此时此刻,还会有谁留在大宅中?铃满心疑惑走上前去,将门扉拉开,在屋檐投射的昏暗阴影之下,一个鬼魅般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妈妈,我肚子饿。。”

听到这陌生而熟悉的声音,铃感到一股冷意自脚底窜起,彷佛身体本能地感知危险。面前的小小男孩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看。与男孩极度瘦小的身材不符的,是他那巨大的略显浮肿的脑袋,顶在竹竿一般的身子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你是。。。”模糊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滚。铃记得她似乎与这凭空出现的孩子曾经相识,却不记得他究竟是人是鬼。她的理智在脑海中尖叫,警告她立刻把门关上,不要回答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而她的心却感到一片柔软的酸楚。

铃将手紧紧扣住门框,下一秒钟就要将门扉重重阖上,她的气息卡在喉咙,求生的本能在驱使她呼唤杀生丸大人归来。

然而,她看到小男孩枯瘦深陷的眼眶,那一双乌黑的眸子胆怯而期望地凝视着她。回忆在她脑海中呼呼作响,彷佛曾经断掉的痛苦羁绊在缓缓重连。

“妈妈,我肚子饿。。” 小男孩喃喃重复。

铃转过身,将两个新包好的饭团熟练地裹进包巾里,然后走到等在门口的男孩身边,将那温热的包裹塞进他单薄的怀中。“快拿好。” 她对他说。

可怜的孩子啊,她想,无论如何,我怎能让你饿肚子。

“谢谢妈妈,”小男孩抱紧饭团,羞涩地笑了,“妈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谨慎而期待地问她。

铃深吸一口气,回忆的碎片渐渐拼接回原位,她曾以他的母亲自居,为他亲手包好了那么多的饭团,她的确应该记得他的名字。可怜的孩子啊,你的名字是。。。

墙角忽然哗啦啦一阵响,一只毛茸茸的胖圆动物狼狈不堪滚进了屋子里。

“不要回答他!不要叫他的名字!”圆胖的狸猫一边尖声尖气地叫着,一边窜到她面前。

“阿春!”铃和小男孩异口同声叫起来。我想起来了,你是化狸阿春!铃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小男孩则是一脸愤怒。

“阿春,你又来坏我的好事!”

圆胖的狸猫扭过头,对着小男孩呲牙,“笨蛋,你闯大祸了,还不快跑!”在她的熊熊怒火之下,小男用阴暗的表情不甘心地看了铃一眼,然后退回到屋檐下方黑暗的角落,消失无踪。

心悸的余波依旧包围着铃。她低头看向脚边的化狸,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匍匐在地上,对自己连连叩首。

“贵人!请您原谅他吧!是我没有看好他,他并非有意冒犯于您。。”

铃糊涂了,“阿春,你对我两次相助,应当是我感谢你啊。” 当初若没有阿春的警告,她的生魂又怎能挣脱小男孩编造的梦魇。方才若不是阿春插手,她念出他名字的一刻,大概又会被他拖进无穷尽的黑暗之梦中。

可是阿春彷佛变了个模样,她瑟瑟发抖跪在那里不肯起来。

“这孩子不知您是贵人,一心认准要找到您。求求您,无论如何请不要告诉那位大人。。。”

震惊取代了疑惑,还未等铃张口回答,化狸阿春忽然浑身一震,彷佛感受到什么极为恐怖的存在。她来不及把话说完,就立刻压低身子,飞速从屋角的破洞仓皇逃走了。

铃看着她逃命的背影,攥紧衣角,却说不出话来。



从大宅的结界破洞中逃蹿出来,化狸阿春拖着圆胖的身躯在林间狂奔,在那黑暗的树林前方,细丸的尖叫声嘎然而止。

快逃啊,快逃。妖怪的本能催促她转身逃命,他们毕竟离那座不可擅越的大宅太近了。可是阿春下不了决心,她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却还是把身体紧贴地面,一步一挨向细丸的方向挪了过去。

终于,那震摄一切的恐惧源头在她前方展露。

细丸抽泣着将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彷佛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在他之上,冷酷无情的月光沿着银色的发丝展开,身着六角梅纹白衣的死神居高临下注视着他。极度的美与残忍的妖气凝聚在这大妖的周身,他本身即是死亡的化身。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杀生丸缓缓开口。

没有回答的声音,小男孩已经在他平静的怒气下昏死过去。

阿春的脚再也支撑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来到大妖的脚下,将细丸扯在怀中。

“大人。。求您息怒,求求您了。。” 阿春语无伦次地说,她吓得甚至不敢叫出他的名讳。“这孩子什么都不懂,我们再也不会来了。”

银发的妖怪没有从小鬼身上挪开视线,金色的眼眸冰冷无情打量这孩子丑陋的真容。如此卑贱弱小的妖物,竟能穿越他在大宅周围设下的结界。他的人类妻子究竟招惹上怎样的羁绊。

“都是我的错,没有拦住他。求大人发发慈悲,原谅他吧。”化狸还在找死一般喃喃自语。

妖怪的纤长手指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彷佛死亡降临的优雅前奏,为他的妻子清除一切潜在威胁是他的本能。

阿春紧紧抱住细丸,绝望地闭上眼睛。

林间的清风拂过化狸身上的毛发,有种微痒的感觉,时间久久凝固,如落叶悬而未落。

“给我看好他。”

阿春那一对圆圆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银发的妖怪已经转身走远,华丽的白色披毛拖垂在身后。

“再敢回来,就杀了你们。”

阿春彷佛被卸了筋骨,瘫倒在地。她不知自己是否产生幻觉,彷佛看到那柔软厚实的披毛中裹着两个正在熟睡的小小孩童。




(六)

铃见到日落之前就归来的杀生丸,惊喜之余有些疑惑。他莫不是觉察到什么?

然而,想到化狸阿春离去前瑟瑟发抖的恳求,她沉思一番,还是决定把白天撞鬼的经历压在心底。

杀生丸平静地坐在回廊下,左手搭在曲起的单膝之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漫无目的看向远方,在他身后,白色绒尾的尖端有一搭没一搭地卷动,惹得三只围在他身边的小肉团上跳下窜,兴奋地大声尖叫,却怎么也扑不到那灵巧的尾巴。

犬夜叉觉得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在他那个固执的兄长终于改变主意,让孩子们与母亲在大宅中短暂生活之后,眼前这一幕理所应当又实在太不正常。“戈薇,” 他低声对妻子抱怨,“要不你去把诸叶抱回来。”

“才不要,我正忙呢。” 戈薇在灶房忙里忙外地准备晚饭。难得两家人同时齐全地出现在大宅,尽管哥哥从不吃人类的食物,也不会出席任何食宴,但是这顿有着白米饭团的晚餐还是要弄得丰盛一些。“要抱就自己去,不然你就帮我做饭。” 话音未落,就见犬夜叉卷起袖子,乖乖给戈薇打下手去了。

尽管饭团已经备好,铃还是给自己找了一堆活干,这样就没有功夫和丈夫交谈。毕竟她从小到大都不擅长隐瞒秘密,尤其瞒不过他。

丰盛香甜的晚餐过后,铃磨磨蹭蹭清理完餐具,只好回到杀生丸身边。她本想借着安顿两个女儿休息可以再花去一点时间,结果定睛一看,两个小家伙竟已精疲力竭倒在父亲的披毛里呼呼大睡。

杀生丸双手交叉在袖中,好整以暇盯着她看。

铃直接卡壳了。不要说话,她告诉自己,毕竟只要自己一张口她就什么也没法瞒住他。

两人安静而礼貌地对视了一会,杀生丸忍不住打破沉默,“你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最近不要出去了。” 她整个晚上一言不发躲着他的模样,已经解释了一切。

铃瞪眼看着他。有时候,太了解彼此也不是一件好事。她又意识到,他警告她不要出门,说明那个小男孩依然活着,他大概放了他一条生路。

于是,妖怪仔细重新设下结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孩子和化狸果然再也没有来打扰她。


然而,铃却愈发不安起来。她脑海中总忘不掉那个孩子的面容和声音。

“妈妈,我肚子饿啊。。。” 在深夜,细小的声音传进她的梦中,她包了一个又一个饭团塞进他怀中,却怎么也喂不饱他。瘦小的男孩抬头,满脸期盼地看着她。“妈妈,妈妈。。。” 他在黑暗的梦中不停地呼唤她。

铃从梦中惊醒,泪水从脸颊滑下。她膝行着去看她那两个熟睡的女儿——她们那圆肥的小脸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健康香气。她想起在她们初生时曾与自己短暂分离。她将两个女儿紧紧抱在怀中。我的孩子们啊,她泪流满面,我怎么会让你们饿肚子。

——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孤独的黑暗中。


当铃在一个无人的午后再度包起白米饭团时,香气四散,从灶房飘向远方,人类的耳朵本应听不到的幼儿哀哭清晰地传进她的脑海中。她下定决心,将热腾腾的饭团揣进怀中,然后独自一人打开府邸的大门,从结界的裂缝中走了出去。

大宅前方的树丛之间,那光影斑驳的小径尽头,有鬼祟的阴影在蠢蠢欲动。铃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饭团小心翼翼放在前方的空地上。

“我的白米已经不多了。”她对着前方晃动的阴影说道,“这两个是包给你的。拿走吧,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影影绰绰的黑暗化出具象的身影。小男孩那硕大的脑袋小心翼翼探出头。灌木阴暗,铃看不清他的面容。

“妈妈?” 他轻轻唤她。“妈妈,你果然惦记着我。”

“你不应该再待在这里。” 她说,“赶快和阿春离开吧。”

“不。” 小男孩回答,“您曾经叫过我的名字。妈妈,我不会离开您。”

“可是,我并不是你的母亲。” 铃痛苦地回答他。

小男孩突兀地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向前踏出一步,日光照亮他的面容。

看清眼前一切,铃不由地用手捂住嘴。

“妈妈,我一直在等您。”小男孩说,“阿春不让我回来,我就自己偷溜出来。即使那位大人警告我,我还是要见您。”

“可是,” 他又向前踏出一步,“那位大人好可怕,他的妖气太厉害了。在他的地盘,我只能是这个原本的模样。。。”

干涸的血从他凹陷的眼眶和嘴角边流下,沾满他破烂的衣衫。

“妈妈,我一直在等你啊。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

阿春的警告声回荡在铃的脑海。这是个怨灵,阿春尖叫着——不要回答他,不要叫他的名字。

铃将手从嘴边移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如同此刻她急促的心跳,悲伤的泪水滑出她的眼眶。

“对不起,细丸,” 铃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并不是你的母亲。”



一切光明忽然消失,大宅与日光再不可见,人形的男孩消解在顷刻降临的黑暗中,只留下空洞幽怨的回音。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铃缓缓睁开双眼,浓黑而深邃的密林在她眼前无声延展而开。


过一过 过一过
借问小径通何方
天神大人在前方
请借过 请借过
闲人无事不得过
我儿七岁应可贺
为纳守牌请一过
过亦可 归途却难了
难也要过 过一过


陌生的女人哼唱歌谣,在无边的深暗密林间回响。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细丸走在深林间。小男孩兴奋的声音回荡在树间。

“好高的树!好多的鸟!好胖的狸猫!。。” 年幼的细丸目不暇接,而母亲只是垂头赶路。细丸不敢流连太久,连忙跟上大人脚步,他是家中老幺,自生下时便体弱多病,个头比哥哥姐姐都要瘦小。加上接年饥荒,细丸自小食不饱腹,硕大的脑袋长在细小的身子上,看上去摇摇欲坠。由于身体太过孱弱,细丸平日多被家人留在屋中,只得艳羡别的孩子跑闹玩耍。唯独这一次,年轻的母亲决定只带细丸一人出远门。

细丸兴奋不已,这是他头一次走出村子啊。传说中林间有吃人的妖怪,成精的老树,爱捉弄人的化狸,可他并不害怕,妈妈温暖的手一路紧紧握着他。

到了林子深处一座荒废的神社前,母亲把细丸留在青苔遍布的台阶上。“不要乱跑。” 她叮嘱细丸,阴影遮住她的脸,看不清表情。“拿着饭团,不要饿肚子了。” 她的语气有奇怪的颤音,一包温热的饭团被塞进细丸怀中,温柔的手最后一次抚过他的头顶,以及他因为常年饥饿而浮肿的脸颊。

细丸懂事地点头,妈妈好不容易带他出门,他一定会听话。他看着妈妈转身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浓密的深林中。

细丸坐在台阶上,耐心等着妈妈。他将包裹展开,里面露出白米包裹的饭团。那是只有丰收时节家人才舍得吃上一口的白米,是比糙米要甜软百倍的稀罕食物,妈妈全都包作饭团给了他。细丸满心不舍,用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慢将饭团一个个填进嘴里。

可是,直到饭团全都吃完,夜幕降临,妖怪们在林间露出觊觎的眼睛,细丸的母亲还是没有再回来。


过一过 过一过
小径可是通冥府
鬼神大人在前方
请借过 请借过
手无牲祭不得过
我儿七年当一祭
为祈冥福请一过
过亦可 归途却难了
难也要过 过一过


可是那年轻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你在哪里?” 细丸坐在台阶上等待的小小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

“肚子好饿啊,妈妈。。。”





一双双孩童般细小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审视着铃。充满怨念的童音在空气中飘荡。

“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眼前的幻象渐渐扭曲,村落焚烧的火焰慢慢点亮这黑暗的梦魇。铃听见村民们的哀嚎声和土匪的笑骂在火光中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从灰烬中慢慢爬出来,铃认出她的面容。

“是神明大人在惩罚我。。”  她在哀哭,可是干涸的眼眶没有泪水流下。在她身后,那个破烂的家园和她的家人刚刚被大火焚为灰烬。是那些空手而归的土匪恼怒地一把火烧掉这个一贫如洗的村庄。他们一家人在连年的饥荒中,本来也活不久了。

这女人终于爬不动了。在她面前,黑暗裂开缝隙,细丸那鬼魅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妈妈,我肚子好饿。。。”

奄奄一息的母亲猛地抬起头,失声尖叫,“细丸!我的细丸!” 她向她曾经的孩子张开双臂。“原谅我吧。。原谅妈妈。” 可是她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可以给他吃了。

细丸扑进她的怀中。他饥饿的尖牙啃噬着她虚弱的灵魂。生命之光渐渐从这个女人眼中熄灭了,最后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流了下来。


女人的身体和焚为灰烬的村庄一同消失不见。细丸缓缓地站起身,擦擦嘴角,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铃。属于他和他母亲的干涸的血从他凹陷的眼眶和嘴边流下,沾满他破烂的衣衫。

“我肚子好饿。。。” 他喃喃地说。

他们都流不出眼泪了。

“细丸,细丸。。。” 铃轻声呼唤他,她替他们流下泪水,“可怜的孩子。。”

小男孩怔怔地回头看他母亲的尸体消失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她。

“所以,你不是我的妈妈。” 他说。

铃痛苦地点头。

“你说得对。”他继续缓缓地说,“你为我做饭团吃,你知道我的名字,可你不是妈妈。” 他回头看向那消失的回忆,“我其实一直都记得,妈妈抛弃了我,然后她自己也死了。她再也不会给我饭团吃了。”

黑色的怨念之气从他周身升起,细丸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曾经诱捕人类女子的生魂充当自己的母亲,可她们看到他的真面目时总是惊恐又厌恶,他痛恨阿春每次都设法将这些女人从他的梦魇中放走,告诉他她们不是他的母亲。他讨厌她教训他不要再接近这个大宅,她说这个女人也不是他的妈妈,再这样胡闹就会送命。真相总是残忍的。事到如今,自欺欺人已毫无意义,他早就应当化为厉鬼,而不是执着于生前那天真的梦想。细丸长叹一口气,放任心中黑色的戾气吞噬他的身躯。

“细丸,等一等!!” 铃大叫着想阻止他,她想到村里的弥勒大人和戈薇姑娘,可她既不是法师也没有巫女的灵力,要怎样做才能平息这逐渐疯狂的怨魂。


就在这时,面前的黑暗忽然被撕裂,银色的夺目光芒从天而降。白衣银发的妖怪展露狰狞的利爪,大步挡在她身前。

“不要看。” 他头也不回对她说。她听见他的指尖传来骨节展开的冰冷脆响,彷佛赐予死亡的前兆。

铃一下子明白了。在理智触及她的脑海之前,她的身体抢先行动起来。母亲的本能驱使着她,她一把抓住他那只完美而致命的妖怪之手。

“——不要!!”

“——求求您!!”

与此同时,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毛茸茸而圆胖的妖物奋力扑到细丸面前,将这个戾气蒙身的男孩护在怀中。

“大人!!求求您了!!” 化狸阿春瞪着圆圆的眼睛,瑟瑟发抖看着高大的杀生丸——他已警告过她,再见面便是死期,而他本人即是死亡的化身。“求求您,让我和这孩子死在一起吧!不然他一个人到那个世界也会害怕。” 在妖怪锋利的凝视之下,阿春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从化狸那小小的眼睛里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怀中细丸的身上。

良久之后,杀生丸微微颔首,彷佛接受了这卑微妖怪最后的请求,他将亲手赐予他们优雅的死亡。

然而,此刻他的手臂,却被一双人类的纤细双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他那年轻的人类妻子抬头迎向他金色的眸子,倔强地对他摇了摇头。

于杀生丸的意志之下,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他的步伐。然而,此刻的他别无选择,只能静静垂下手臂,注视这人类女子示意他稍等片刻,然后转身朝着化狸和小男孩走去。他警觉地关注她背影的一举一动。

铃将那两个被遗落在地上的饭团重新捡了起来,微微的热气传到她手中。

阿春涕泪满面,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怀中传来。

“阿春,你哭什么,惨兮兮的蠢死了。”

细丸被紧紧搂在化狸毛茸茸的怀抱中,一双熟悉的乌黑眼睛担忧地看着她。他的脸上和身上沾着化狸的眼泪,他的眼睛和嘴角不再流血,衣服上的干涸血迹被眼泪洗去,黑色的戾气缓缓消退。曾几何时,小小的他曾被抱在一个同样温暖的怀抱中,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他。

阿春大吃一惊,她一口气没喘上,不由得咳嗽起来。细丸认真用小手拍了拍她圆胖的身子。

铃轻轻走过去,将饭团塞进阿春的怀中。化狸看了看手中的饭团,又看了看细丸。这是她自己第一次将细丸最爱的白米饭团亲手交给他。从最初的开始,在黝黑的密林中,她拖着圆胖的身子好奇跟在小男孩和年轻的母亲身后,她偷偷藏在树后陪他一起等着那再也不会归来的母亲。到最终的最后,她鼓足勇气从树丛里跳出来,驱赶那些来啃噬小男孩的鬼怪。她将他削瘦残缺的魂魄抱在怀中。

“你是谁?是妈妈吗?” 化为魂魄的细丸怔怔地看着她。那个时候,一直生长在山林间的妖怪阿春却忽然慌张了,“我是阿春,化狸阿春。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从此之后,唠唠叨叨的阿春带着细丸走进密林深处。

铃静静退回远处。阿春看着细丸从她尖细的爪子间第一次接过饭团,将它们小心翼翼塞进嘴里。阿春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一句话,“如果不嫌弃,就让这化狸阿春当你的母亲吧。”

在那一刻,白米被咀嚼后的甘甜味道在细丸的口中绽放,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尝到饭团的味道。苦难的诅咒在消褪。细丸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他忽然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铃和杀生丸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阿春拉着细丸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大宅的方向,走回属于他们的树林中。

“妈妈,你刚才哭的好难看。”

“怎么说话这么没礼貌!”

。。。

他们的对话渐渐消失在林间。


铃侧过头,杀生丸也几乎同时低头看向她。属于妖怪的金色眼眸看着属于人类的棕色眼睛。铃觉得杀生丸几乎要开口告诫她下次不要这么莽撞。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这样任性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而他每次都会陪伴在她身边——这便足矣。杀生丸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俯身,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铃伸出手,将他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盘在指尖。

“原来那个化狸一直像妈妈一样照顾他。” 铃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杀生丸听。

杀生丸有些困惑,这事分明显而易见。当他第一次在大宅外与他们遭遇时,他只看一眼,便默认这个化狸是细丸的监护人。“给我看好他。” 那个时候,他这样警告她。这个怨灵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惹麻烦到他的地盘上,说明阿春这家伙明显不太会管教孩子。然而,这些妖怪父母之间的过节,他并没有告诉妻子。

他不再说话,只是埋首她的颈窝,深深呼吸她柔软脸颊传来的芳香,她回应着贴紧他的侧脸,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那属于妖怪的尖尖耳朵。在长久的呼吸间,他们的心跳渐渐汇聚成同一个深缓的节奏。

良久以后,有细簌的声响传来。铃扭过头,这才注意到丈夫背后的披毛里紧紧包裹着两个胖乎乎的半妖女儿,她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睁开睡眼惺忪的漂亮眼眸,好奇地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父母。

“我们回家吧。” 铃笑了,她轻声对丈夫说。

杀生丸垂下眼眸,抱紧她转身,这妖怪高大的身影带着她和他的孩子们,缓缓走回大宅之中。






<通行歌 终>



---

1. 这篇算是《林间的妖怪》的姐妹篇,讲的都是母亲们的故事。

2. 御母堂对大狗崽的勇气试炼回忆,见《蚀月》第三章

3. 故事的灵感来自同名童谣,据说是饥荒或战乱年代被迫丢弃孩子的母亲们唱的忏悔之歌。感谢@kinokoikko友情翻译。

4. 虽然意识到夜叉姬的动画和漫画组都没有让大狗一家四口相处在一起的打算,漫画里铃在孩子出生后似乎都是单身带娃的状态,我还是私设了全家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其实犬夜叉完结以后,很多老粉的心愿不过就是想要他们细水流长在一起的简单生活啊。



评论(13)

热度(241)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