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第三章杀生（上篇）-两只耳朵垂下来

这章开始篇幅长了，分两段发。丸子登场。

蚀月不声不响地观察斗牙王。自上次离开人类府邸，这家伙变得更沉默了——看来他似乎真的对人类有什么奇怪的嗜好。蚀月叹了口气，漫长生命中她接触过的大妖怪多少都有一两个不良爱好，远古时代她的族人也曾以捕杀人类和弱小半妖为乐，对这些自降身段的行为她向来嗤之以鼻。对大妖怪而言，他们的乐趣和关注不应该投注在更加弱小的存在。可惜，最强大的犬妖都不能完美无瑕，斗牙王如此，曾经的狱郎丸也不能幸免。

“你在想什么？”蚀月降落在海边，荒芜的海岸只有斗牙王一人。阴晦的乌云覆盖在大海之上，海风吹起他柔软的披毛，彷佛有生命的尾巴一样在身后上下飞卷。

斗牙王看向蚀月。“我在想狱郎丸。”他看着蚀月逐渐皱起的眉头，继续说道，“他曾经说过关于丛云牙的事，这把刀的持有者要有一颗无欲无求之心。我在想，当初他为何对你急躁示爱？是因为他认为要成为不被丛云牙所诱惑的守护者，必须摒弃一切思念欲求吗。”

狱郎丸的记忆和他自己的记忆渐渐重叠。“‘我想在忘记所有回忆、所有感情之前，用这颗心听到你的回应’——这是他当时说过的话。”

蚀月在脑海中封闭回忆。“我已经不记得了。你想要说什么？”她忽然感到本能的不愉快。

“一定要放弃软弱的感情，才能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孤独强者吗？”

又来了。蚀月心想，“你为什么要思考这些没用的东西。”她怀疑这只大妖怪的脑袋被那奇怪的人类世界影响。

“你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斗牙王对蚀月露出理解的笑容。“我渴望变得更加强大，填补我的欠缺。可我的对手纷纷离我而去。我看到那些逝去的前辈们指点给我的道路，并不是我认同的方向。我想要变得更强，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行尸走肉的永生者。我不想割舍那些鲜活的回忆和感觉——如果那些弱小的人类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我也可以做出选择。和成为无欲无求的霸者相比，我宁愿保留我所珍视的东西——为了我，也为了你。”他眼神坦诚地看着她，就像他们第一次对视一样热烈而勇敢的目光。大海在他身后低沉地鸣唱。

这傻瓜原来为这种事情苦恼。蚀月恍然大悟，心在胸腔砰砰微跳。思忖之间，她忽然燃烧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她将这念头与自己悸动的心跳一起，深深按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斗牙王。”蚀月重新对上他的眼睛，语调忽然变得冰冷。“我当初选择了你，也许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以为你会是更强大的那一个。可事实上，你似乎和狱郎丸一样都是软弱的家伙。”

说完这几句话，看见斗牙王瞪着眼睛一脸受创看着她，蚀月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再说出像人类一样软弱不堪的话，我也会把你杀死。”随着“杀死”两个字说出口，一股不受控制的狂热漫过她的全身，异样的妖气如蒸腾的热气扩散而开，那熟悉的圆满而兴奋的感觉。

斗牙王震惊并困惑，他面前的蚀月忽然燃起了杀意，而在这杀意袭来的同时，他又闻到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芳香，这芳香的风暴携卷着杀意席卷而来。错不了，这是她第二次动情，为他斗牙王而动情，还是为了能杀死他而动情？当蚀月变身白色巨犬向他扑来的时候，斗牙王意识到面前这只雌性犬妖是这世界上彻底超越他理解能力的存在。

荒芜的大海之上回荡着斗牙王愤怒的吼叫——“蚀月！我从没打算和你战斗！！”话音未落，巨大的雄性白犬现出真身，被迫迎战。

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

许多年以后，蚀月回忆那一日在大海之上的情形，依然有种彷佛窥探梦境般的不真实感。犬妖解放真身以后的回忆，由于强烈的动物本能而在脑海中变得碎片化。她记得有那么一刻她是那样痛恨他的软弱，真实地想杀死对方，她记得自己兴奋的嗜血攻击，记得对方狼狈恼怒的避闪，她记得冰冷的海水在他们身下被迫分开。然而在下一刻，气息忽然变得炽热，海水化作蒸发的热浪将他们包围，在一片朦胧湿润的蒸汽中，他的身体和她的紧紧纠缠在一起。他健壮高大的身躯以绝对的威势压覆在她之上，他的头低垂而下彷佛和她耳鬓厮磨，而她扬起的利齿覆盖在他柔软的喉咙之上。他深深地反复地占有她，以她想要的方式，如同一只真正的野兽。她记得自己的低吼，尖牙陷进他脆弱的脖颈内侧，鲜血从他的毛发间渗出，她浑身沸腾的热血让她无数次渴望狠狠地合拢利齿，将那软弱的一点永远从这世界抹除，然后将他的肉体和生命彻底拥有。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半分退缩。

当斗牙王也从这个斑斓的动物之梦中醒来的时候，蚀月已经消失不见踪影。她的离去，就和她曾经的现身一样悄无声息，无踪无迹。

西国之外，九霄之上的宫殿云雾缭绕。

蚀月沿着漫长的台阶拾级而上，动作缓慢而优雅，从容而高傲，华美的衣袖轻垂于身侧，披毛缠绕在手臂，银发飘摇。她缓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云烟散尽，盘踞于殿上的几个同族老家伙和随从们全身戒备怒视着她的来临。

“汝敢回来做甚？”一只苍白的手指向她，不知出于愤怒还是恐惧地微颤，曾经尖利的毒爪粗钝斑驳，手臂上的妖纹黯淡无光。一群明知故问，虚张声势的蠢货。

蚀月笑了，笑得嚣张美艳，无法掩饰的轻蔑和嘲讽，她身体内隐秘的变化给予她为所欲为的霸道和力量。

“来取回我自己的地盘。不想死的话，就都给我滚。”她轻启樱唇，赐予一个近乎温柔的警告。

血腥的战斗——或者是单方面的屠杀——极为迅速地结束了，浸染血气的云雾缓缓消散。解决掉冥顽不灵的老顽固，蚀月疲惫而满意地舔舐着指尖的鲜血。如此美妙的味道，她渴望更多。身体内的迅速变化在推动她本能地行动。她夺回了自己的领地，她将在此重建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一个绝对隐蔽而舒适的巢穴。接下来她需要进食，不停地进食，让那些留着鲜美血液的食物填充她体内的疲倦和饥渴。

蚀月一遍遍扫荡自己的领土。没有料想到，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那些兴旺繁衍于山林间的妖怪们忽然变得稀少难寻。山中残留的微弱气息告诉她曾经发生于此的一场大战。成百上千的妖怪，为了维护尊严和生存而战，它们愤怒而恐惧地倾巢而出，只为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巫女同归于尽，化作一颗毫无用处的玉石。

人类当中也可以有令妖怪畏惧的强大存在吗？蚀月将血红饥饿的双眼望向自己枯涸的领地之外。

斗牙王再次和她相遇，是在数个月之后的白日，飞翔在半空中的他在这明媚灼目的日光下闻到来自地狱的味道。他的领土外沿分布着人类领主的城庄，近年来从京城中心迁出的人类贵族们慢慢在各处建立自己的领地。他见到那些日渐广袤的农田，幼童嬉戏追逐于田间，还有武家装扮的壮年男子逐渐聚拢城下。和城中那些面白齿黑，弱不禁风的人类公卿相比，这些武士健壮精悍的模样更加悦目——斗牙王看着他们每日勤勉练武，就如同观察草间的鸣虫相搏一样有趣。

这曾经愉悦而生机勃勃的领地在此时变作人间的炼狱。斗牙王闻到鲜血的味道，听见恐惧而绝望的哀嚎。他看见折断的佩刀和农具散落在人类残肢形成的血泊中，幼童蜷缩在亲人零碎的残骸旁哭叫。横亘于这血腥景象之上的，是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白犬——曾经洁白不染的毛发沾染斑斑血迹。伴随着口中消失的哭嚎和咀嚼骨肉的声音，鲜血沿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感受到他的来临，雌性的犬妖调转身子面对他，她的身体削瘦而疲惫，鲜红的眼睛怒目而视，发出威胁的低吼。

斗牙王感到自己的视线在那一刻变得模糊，彷佛要将眼前的一切景象遮挡。他设想过和她重逢的场景，在他抚摸着喉咙上清晰作痛的伤口、徒劳地寻找她的踪迹，并无数次试图回忆那场大海上的斑斓之梦时。他为自己野兽般恬不知耻地占有她而羞愧——尽管他从未懊悔遵从自己的本能。当他从梦中醒来而意识到她已不辞而别，他的心不可抑制地低落。他知道她的离去是因为她已经从他这里取得想要的东西，而他已不再被需要。然而，尽管如此，尽管他明白这一切对她来说也许都不重要——他仍然希望能有那么一刻，他可以重新伸出双臂，真正温柔地将她拥抱。就在此刻，和她对视的一瞬间，他感到心中有一根细细的线折断了，那断线的另一头连在她身上。他伸手上前，想接住这断掉的羁绊。

化作人形的蚀月精疲力竭跌倒在他怀中，银发散乱，她精巧的脸庞沾染着不属于她的鲜血。

“我很累，很饿。”她喃喃地说。

他痛苦地看着她。她离他如此之近，可他却觉得很遥远。他从她身上第一次闻到一个全新的味道。

“蚀月，你怀孕了。”他的爪在她背后攥紧。

“我知道，”蚀月说，“我吃光我领地上的生灵，我循着人类族群的气息而来。我好饿，可是人类好难吃。”

“让我为你觅食，让我照顾你。我会潜进深海、飞入夜空，穿越群山，捕猎最强大的野兽给你。”斗牙王痛苦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让我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所以，放过这些弱小的人类。

“多管闲事的家伙。。”蚀月叹息，她合上疲惫的眼帘，然后陷入深深的睡眠。

斗牙王不停歇地飞翔，风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跨越西国漫长的领土，飞向陌生的地域。他潜入幽暗的深海，连光都无法企及的黑暗之地，他在那永夜的黑暗中寻找明珠一般的光点，是飘荡在海妖头顶的诱饵。他在这幽深大海中和海妖战斗。怪物巨大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锋利可怖的层层尖牙映照在光点之下。当他咬住死去海妖的喉咙从深海的漩涡中一跃而出时，才看到这怪兽的全貌。

斗牙王向高高的夜空飞去，直至空气变得稀薄冰冷，他看见从未见过的巨鸟伸展双翼缓缓划过天庭，巨大的影子投射在下方遥远的云层表面。当他的利齿咬穿巨鸟的脖颈，哀鸣回荡在夜空。

斗牙王继续飞翔，他的真身也彷佛无限地随之生长变大。在那遥远的白鸟环绕的群山之巅，盘踞着巨大的蛇灵。青苔和灵草在它的鳞片缝隙间丛生。

“犬妖一族年轻的王啊，”这蛇声如洪钟，“我听到来自海底的怒吼，我听到来自天空的悲鸣，我看到你的身影终于向我而来。是你来结束我这漫长的生命吗。”

“你不打算反抗吗？”斗牙王问。

“我这衰老的生命终将走向尽头。年轻的犬妖啊，说你执意要取这条生命的理由。”

“为了我的伴侣，为了养育我们的后代。”斗牙王挺直身体，“它将继承我的血液，并成为超越于我的存在。”

巨蛇微微点头，“作为取得我生命的交换，你和你的后代将接替我守护这群山和它的秘密。”

“秘密？”

“连接彼世和此世的交界就在这山的深处——那是妖怪们的埋骨之地。年轻的大妖怪，你现在也许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将会和我一样，拖着垂老之躯盼望回归彼岸之国。”

“我斗牙王对这样的结局没有兴趣。”他缓缓拔出铁碎牙，以人形的姿态面对巨蛇，“但我接受你的交换。”

蚀月的睡眠漫长和深缓。她在这梦中感到饥饿时会短暂的醒来，囫囵吞下呈送到她嘴边的美味。她的梦因此变得更加斑斓奇异。她梦见自己长出双翼在高远的空中飞翔，孤独地俯视身下水蓝色的世界，头顶是彷佛近在咫尺的冰冷月亮。她梦见自己在陌生的深海巡游，在这黑暗的荒漠中一遍遍寻找生命的踪迹。她梦见自己盘坐于群山之巅，渴望地看向彼岸之国的方向，在那两个世界的交界之处遍布死去妖怪的骸骨，有白骨嶙峋的巨鸟盘旋于荒芜的天空。在这些寂寞而寒冷的美梦深处，又或是她短暂清醒的瞬间，她依稀记得始终有那样一双熟悉的金色眼眸，沉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无限之梦的尽头，一片金光之中，她看见一只小小的白犬向她奔来。

守在蚀月宫殿结界之外的斗牙王警惕地支起耳朵。随着那关键时日的临近，有不少蠢蠢欲动的妖怪循着气息而来——稚嫩的新生儿永远是最诱人的食物，何况还是强大的犬妖之子。结果这些怪物反都丧命在斗牙王手中，自己变成了食物。托这些访客的福，他这近一个月的驻守时光过得还不算无聊。这一次他闻到一个狡猾的不速之客，气息淡弱到彷佛不存在。他凝神四周良久，终于发觉身后犹如乌云投下的黑色阴影攀附在冰冷的台阶上，鬼祟地攀援而上。那阴影碰触到结界的边缘被反弹而回，发出微小的嘶嘶声。

“哈，总算来了有点意思的家伙。”斗牙王几乎是兴奋地抽出了铁碎牙。彷佛是回应他的攻击，阴影在被击碎的一霎那主动化作无数个细小碎片。铁碎牙强大的妖气蒸发了绝大多数，却有几小片残影悄无声息地融入结界表面，借着斗牙王妖气的涟漪溜了进去。

”为了食物连命都不要了。“斗牙王大步跟上，踏入结界，将那些重新集结在一起的狡猾的漏网之鱼一并斩除。空气中那不甘心的嘶嘶声终于消失了。

斗牙王抬起头，他闻到宫殿尽头的气息，是蚀月和他们新降生的幼子。

他想象着这初次见面的情景，竟然微微激动而忐忑。这个继承他的骨血，并有朝一日终将超越他的孩子，会在未来踏过他曾经的足迹，驰骋于西国之上，取代他开辟新的疆土。他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注定的结局？

斗牙王快步走进这空中楼宇的深处。在那高挑宽阔的穹顶之下，他看见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以犬妖真身沉睡的蚀月，此时化作人形侧卧于宽阔的躺椅之上，她的一半肩膀赤裸着，光滑细腻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披散的银发和蓬松的毛皮包裹住她裸露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纤长的银色睫毛低垂，拢住眼中的光芒，给他一种温暖柔和的错觉。在她双臂围成的怀抱中，柔软的披毛之上，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白犬。

斗牙王的下巴无声息地掉下来。他初次见面的儿子，尚是一只不能化作人形的稚嫩幼犬。

蚀月抬起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了？这个是你儿子没错。”

斗牙王不可思议地走几步上前，“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注定会超越我们的后代？比你我还强大的妖怪？”他的目光在蚀月裸露的身体和她怀里闭眼酣眠的小狗之间来回往返，“为什么他这么小，这几个月我明明喂你吃了那么多。。。”

蚀月看着他走近，眼光忽然变冷了，“真可笑。你这样闯进来难道想来吃掉他吗？”

斗牙王皱眉：“你说什么？”

他忽然回想到蚀月刚怀孕闯入他领地时警惕的眼神，以及她在临盆前坚持他守在结界之外的无理要求。他的脑海深处闪现不属于自己的回忆——犬妖的一些祖先畏惧被自己的后代打败，曾在他们出生后将其吞噬。有怒气隐隐浮现于胸口，“蚀月，原来我斗牙王就是这样被你看待的吗？”

蚀月盯着他的脚下，“我不是在说你，傻瓜。”

恼人的嘶嘶声再度响起，从斗牙王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汇集起来的细小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他们的孩子！

大意了！原来这妖怪用障眼法将真身藏在他脚下，和他一起溜了进来。斗牙王亮出利爪——这种下流货色怎么敢碰他的孩子。结果却被蚀月近身的一道结界挡了下来！

“这种时候你还防着我！”斗牙王忍无可忍，眼睁睁看着妖怪穿过结界朝着母子二人扑过去。

蚀月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

怀里的小小白犬忽然睁开了眼睛——漂亮的金色眼睛一瞬间锁住狩猎者来袭的方向。下一秒钟，它一个错身，准确利索地将黑影一口咬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