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耳朵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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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铃|母亲节贺】通行歌·上

献给那个终于成为母亲的少女。

警告】小两口吵架,争议情节。


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遮挡住铃的视线,血的气味和热水的蒸汽混合在一起,令她恍惚。白衣银发的妖怪无声息踏进屋中,冰冷而修长的手指掠过她因惊讶而勉强支起的肩膀,将她身边那两团包覆在襁褓中的幼嫩生命一并抱走,是他一贯不容置喙的方式。“这是妖怪的勇气试炼。”转身离开前,他对产室中几个措手不及的人类女子短暂地解释。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碰触她,没有看向她,没有单独对她说过一句话。

“铃,相信杀生丸大人。”在他突如其来的闯入及离开后,铃对自己喃喃自语。湿润的热气在屋中盘旋,咸湿的水光蒙住双眼,模糊了她向前伸出的双手。一切恍若惊梦,迟来的痛苦与疲惫终于将她吞没。

然而,她的孩子们,她来不及拥抱的孩子们,究竟去了何方?


一片冰冷茫然之中,铃感到自己彷佛悬浮起来,空气如流水托扶她,衣袖无声飘摆。她的意识模糊,思维彷佛透过厚水一般浑浊。她是谁,她要去哪里?回忆自脑海中褪去,她俯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躯体躺在下方,双目紧闭,身下的鲜血逐渐浸染白色的床褥,她看见那女子的双手执拗伸向远方,彷佛要追随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彷佛为她指引方向。这女子是谁?自己又是谁?生魂没有记忆,没有意识,她混沌不堪的脑海只记得一个念头——她不能失去她的孩子们。她扭身而去,听见一个老妇人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呼,却顾不得回头。她虚无的身体穿过狭小的产室,一掠而过枫之村错落的农田屋舍,向着那安伏于村落边缘的森林而去。这生魂失魂落魄的悲音无声回荡在空气中——

我的孩子们啊,她们究竟去了何方?




(一)

铃将煮熟的白米摊在手心,填一粒腌梅在中央,两手合握,捏出一个个小巧的饭团摆在一起。秋祭将近,她专心准备庆典丰收的食材,和村里熙来攘往的其他姑娘一样忙碌。今年收成甚好,用来进贡的精米竟有富余能让村民自己享用,不由让人祈祷来年依旧风调雨顺。她哼着歌谣,不成音调的曲子与热饭的蒸气混在一起,在昏暗的房间飘浮。几日之前,村中的男丁笑着将新米倒进她灶房的米斗中。“今年又托神明大人的福,”那年轻人咧嘴而笑,“村中没有巫女和法师保佑,平安丰收实属不易。秋祭的食材就拜托你了!”

屋角传来隐约的抓搔声,似乎是狸猫一类的野物想要偷钻进来。大概闻到了熟米的香气,想来偷走宝贵的食物吧。铃连忙拾起草笠,罩在刚包好的饭团之上。正在这时,门扉被拉开,光线投射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妈妈,我肚子饿。。”

听到那可怜可爱的童音,铃立刻满心柔软。她另取出一个布包裹,里面挤挤挨挨塞满新鲜的小饭团,她将这热腾腾的包裹递给面前的孩子。“快拿好。”

小小的男孩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看。与男孩极度瘦小的身材不符的,是他那巨大的略显浮肿的脑袋,顶在竹竿一般的身子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谢谢妈妈。”小男孩细声细气地说。看着他的模样,铃心中不禁一阵酸楚。本能的母亲之爱在胸口翻涌,彷佛迫不及待给予。可怜的孩子,她心想,我怎会让你饿肚子。

野物抓搔墙角的声音隐隐不绝,顽强的噪音打断她梦幻般的思绪。铃将视线投向那阴暗的角落时,彷佛看到有稀薄的雾气浮动在四周。她困惑地眨眼,忽然不知今夕几时,为何除了她方才忙碌的灶房一隅,这屋子的四角却如此昏暗。她耳边听到屋外村落熙来攘往的人声,可透过窗栏,那些村民皆背对着她,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她亦不记得自己何时来到这屋中,又何时曾踏出屋门。

当她再回过头时,小男孩正关切地注视她,他的嘴角沾着饭粒,方才放进他怀中的饭团包裹不知所踪。

铃茫然而立,心中怅惘不安,彷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无法想起。“你。。还要什么?”她听见自己开口。

男孩伸出细瘦的手, “妈妈,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铃的心中彷佛漏出空洞,她快步上前,将那冰凉的小手抓在手里。曾几何时,彷佛她曾握住更纤小的软嫩之手,筋疲力尽也不愿放开。隐约有汗水和鲜血的味道浮现在脑海,疼痛疲倦的身体,内心却无比欢欣。可是那样温软的小手去了哪里?她如溺水之人握紧小男孩冰冷的手,心中怅然所失。

屋门就在几步之外,明亮的日光被屋檐投下的阴影切出一道锋利的界限,不知为何,她不觉得自己能够走出屋去。她和那孩子牵手站在阴影中,看着面目模糊的村民在日光下往来忙碌。年轻的农家夫妇从门前不远处经过,身后跟着两个嬉闹吵嚷的孩子,瘦弱的小男孩露出羡慕的眼神。铃却忽然失神,此景令人神伤,彷佛她也曾梦想牵一人之手,与他共度此生。

墙角恼人的噪音再度将她从神游之境唤回,屋外的一家人不知所踪,昏暗的屋中薄雾缭绕,铃困惑地眨着眼睛,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孩子,“你。。还要什么?”她再次问道。

“妈妈,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小男孩执拗地看着她。

巨大的疑惑击中铃。“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听见自己回答。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年轻的村民出现在门前。“今年又托神明大人的福,”那年轻人咧嘴而笑,“村中没有巫女和法师保佑,平安丰收实属不易。秋祭的食材就拜托你了!”

“秋祭的饭团,不是刚已经做好了吗?”铃不解地说。她再回过头去,看见方才放在桌上的饭团和草笠都不见了。年轻人正笑着将新米倒进她灶房的米斗中。在她身后,小男孩用胆怯而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妈妈,我肚子饿。。。”他祈求着说。

不知为何,听到那可怜可爱的童音,铃如中魔咒,立刻满心酸楚而柔软。“可怜的孩子,”她说,“我这就做饭给你。”铃重新挽起袖口,大步走回灶房。



屋角传来隐约的抓搔声,似乎是狸猫一类的野物想要偷钻进来。已经几日几夜过去,这是多么坚持不懈的动静,忙碌不停的铃长叹一口气,终于停下手,向那黑暗的房间一角走了过去。当她揭开墙角腐朽的木板,彷佛一股细风吹入,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同时,一只毛茸茸的胖圆动物迫不及待挤了进来。

“果然是狸猫。”铃自言自语。

“是化狸,我是化狸阿春。”没想到,狸猫竟自己尖声尖气开口说话了。“总算让我找到你们了。”

不知为何,自称阿春的狸猫每说一句话,铃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她闻到萱草和森林的味道,不属于人类村庄的原始气息不断涌入。这气息似曾相识,彷佛久远的儿时回忆,她曾经长久跟随在何人身旁,悠然漫步在原野和密林间。

“这是哪里。”铃问道。她感到自己彷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为何在此。”

狸猫阿春忽然用提防的眼神看着她。

“细丸。。你喜欢细丸吗?”狸猫尖声尖气地问她。

“那个孩子,原来他叫细丸。”铃想着那个顶着萝卜般大脑袋的小男孩,那个管她叫妈妈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吗?铃的胸腔没来由地抽动,彷佛心中遗失一块无法找回的珍宝,那缺失的空洞隐隐作痛。

“你喜欢你的孩子吗?”狸猫咄咄逼人地问她。

“我爱我的孩子们。”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永恒而坚定的回答,如烙印在心底的本能。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忽然感到心中渐渐澄明,彷佛有银色的光芒呼之欲出,那缭绕在昏暗房间的薄雾逐渐散去,铃环视这陌生之境,不知自己为何困陷于此。狸猫阿春睁大妖怪的眼睛,小心翼翼目睹这一切。

就在这时,小男孩怯弱的声音出现在门口。

“妈妈,你要去哪里?”这瘦弱的孩子扶着门框,小心翼翼看着她,“我肚子好饿。。。”

铃的心再度被本能的痛楚刺中,可记忆中有那样耀眼的光在召唤她。铃定下心神,转身从灶台取下刚包好的饭团,向那一脸胆怯的小男孩走过去。

“快拿好。”她把温热的包裹塞在他手里,“不要再饿肚子了,细丸。”

名叫细丸的小男孩兴奋地睁大眼睛,“妈妈,你记得我的名字?”他那枯黄的小脸仿佛忽然被莫大的喜悦点亮,“所以,你真的是妈妈?”

“对不起,细丸,”铃痛苦地回答他,“可我并不是你的母亲。”



一切光明忽然消失,屋舍和灶房再不可见,人形的男孩消解在顷刻降临的黑暗中,只留下空洞幽怨的回音。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铃猛地回头,黑暗而深邃的密林在她眼前无声延展而开。




(二)

过一过 过一过
借问小径通何方
天神大人在前方
请借过 请借过
闲人无事不得过
我儿七岁应可贺
为纳守牌请一过
过亦可 归途却难了
难也要过 过一过


陌生的女人哼唱歌谣,在无边的深暗密林间回响。渐渐地,细丸那幽怨的声音,覆盖过这若隐若无的童谣。

“妈妈,你为何要丢下我。”

一双双孩童般细小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审视着铃。是梦魇么,铃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怨灵缠住,深陷噩梦之中,可此时她绝不能退缩。

“请让我离开,”她大声呼唤虚空中看不见的细丸,“我从未丢下自己的孩子。”

“妈妈,你说谎,”男孩咯咯轻笑,在黑暗中那清脆的笑声无比诡异。“如果未曾丢下,你自己的孩子现在何处?”

铃愕然而立,心中裂出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我的孩子,她心想,我的孩子们,她们去了哪里。


心底的微光渐渐减弱,远去的回忆尚未重返她的心神便重归模糊。铃恍惚之间,想起自己在遇见细丸之前,曾失魂落魄徘徊在荒芜的游魂之所,彷佛寻找一件丢失的珍贵之物。直到在那幽冥之境的尽头,遇见那个孤零零的小男孩。“这是哪里?“那时的她,茫然询问面前骨瘦如柴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

“是妈妈么?”小男孩轻声问她,向她伸出一只瘦小的手。“妈妈,我肚子好饿。。。”当铃下意识牵住那冰冷的小手时,她立刻被拽入那无限循环的梦境。


愤怒的泪水渐渐模糊铃的视线。

“细丸,是你让我困在这里。”她对着黑暗重复,“我不是你的母亲。所以,请让我离开。”那些消逝的回忆,遗失的珍贵之物,以及心底若隐若现的银色之光——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在这噩梦之外,有无比重要的事物在等待她寻回。

“当然不行,”小男孩的声音理直气壮自空中传来,“如果你走了,谁来为我做饭团吃?"

铃攥紧双手,果然是难缠的怨灵!

就在此时,一股新鲜的细风忽然从身后传来,仿佛噩梦之境裂开一个缝隙,圆胖的狸猫出现在铃的脚边,柔软的尾巴蹭过她光裸的脚踝。

“还不快跑。”狸猫阿春尖声尖气对她说。

铃反应过来,立刻转身跃进身后凭空出现的裂缝,属于萱草、柏树和森林的熟悉芬芳扑面而来。

在那裂缝重新合拢之前,铃听见那怨灵狂暴的怒吼。

“阿春!你为什么把妈妈放走?!”

“冷静一点,细丸,她也不是你的妈妈。。”

狸猫的尖叫声与细丸的哭吼被远远甩在身后,铃心有余悸,但此时不是为他人担心的时候。她定睛看着眼前,感到双脚落在柔软的遍布落叶的地面,初秋的森林枝叶稀疏,午后的日光穿过树枝,慷慨洒落肩头,满地深红的秋色之叶如一条林间小径在她眼前延申。

多么熟悉的光景啊,铃心想,彷佛许多宁静的午后,她轻哼歌谣,踩着簌簌作响的落叶走进林间,相会一个无比重要之人。那是怎样的回忆呢?铃想不起来,往昔如漏水从指尖流逝,无法抓拢。她只觉得心中空洞无法填补,脑海中只记得一件事情——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去了哪里。

她快速穿过寂静的森林,落叶在她脚下如风拂过般无声息散开。侧耳倾听时,彷佛有婴儿的啼哭从前方传来。

温软的小手在回忆中挥舞,随着啼哭声逐渐清晰,她想起曾几何时,她曾忍着疼痛疲惫的身躯,想要握住那纤小的软嫩之手,筋疲力尽也不愿放开。可是,我的孩子们,她们究竟去了哪里。

在那秋叶覆盖的森林小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茫茫无边的武藏野平原在远方展开。在那森林和原野的交界之处,立着一个银发白衣的颀长身影,漫长的银色长发随风而起,有婴儿的啼哭声自那人的臂弯中传出。

——这是谁?铃的脑海轰然作响,无数回忆碎片塌陷却无法拼接。我分明应该记得这个人,不是吗。强烈的感情在心房涌动,是刻骨的爱吗?还是不解的恨?他一定在她心中无比重要。否则,此时为何会有泪水无法控制滑下脸颊。

她向着那银色的身影冲过去,当她伸出双手时,她看见那人彷佛若有所应般微微回首,露出线条冷冽的侧颜,低头注视怀中的婴儿。

两个婴儿裹覆在襁褓中,如她一般的黑发,如他一般的银发,圆胖的小脸因哭泣而涨红。


我的孩子,她想起来了,我可怜的孩子们。自降生那一刻起,她们便被迫与她分离。正是眼前这人,残忍将她与她的骨肉分开。

愤怒填进铃心中的空洞,犹如呼啸的风,她冲到那银发男子的面前。当她注意到他金色的眼眸和两颊的妖纹时,才意识到他是一只妖怪。

可是,即使知道他是妖怪,她也从没有惧怕过他,不是么?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当她开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干涩。

银发妖怪的眼睛重新抬起,若有所思的视线直直穿过她的身体,望向身后的树林。片刻之后,他身后柔软的披毛忽然有生命般延申,将他的身体托起——这妖怪驾驭长风,带着她的孩子飞入高空。

铃惊恐地看着他离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她的孩子们。于是,彷佛身体有所感应,下一刻她也跟着飘浮而起,随风追随那远去的妖怪。

寒冷的利风迎面扑来,头发抽打着脸颊,铃奋力追赶,终于渐渐与那妖怪并肩而行。她看见他逆风而行的侧颜,银色额发被风拂开,露出完美的额头曲线,这个角度无比熟悉,彷佛自她幼时起,便曾手握坐骑的缰绳,勇敢而自由地飞翔在他身旁。那些重要的记忆,逐渐从她脑海中脱落。铃拼尽全力追赶那妖怪,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再失去她的孩子们。银发妖怪周身环绕着无形的妖气,彷佛冰冷坚固的壁垒将他保护在其中,还不够近,她还想再近一些。铃艰难逆行而上,那些锋利的妖气切进她的身体,残忍将她的意识和记忆逐一剥离。在无限痛苦之中,她不再记得这妖怪是谁,自己又是谁,她甚至不记得孩子的名字。痛苦而悲哀的眼泪源源不断,连她的五官也冲刷而去。可是,她终于伸出近乎透明的手臂,碰触那妖怪臂弯中的婴儿。

银发的永远和黑发的刹那,忽然同时睁开金色的眼眸,放声大哭。


杀生丸愕然回首,在婴儿的哭声中,他似乎也嗅到女人的泪水。在他身边不远处,风显出具象,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子魂魄伸出纤细的双手,仿佛要夺走他怀中的孩子。

是无女?

出于父亲的本能,绿色的光鞭自他指尖延申而出。他曾经残忍地杀死过无女,为了保护他的女儿,他会毫不犹豫再杀死眼前这一只。他冷酷的目光,投向这微不足道的灵魂。

可是,在光鞭呼啸而出的一瞬间,他那人类妻子的容颜忽然从眼前一掠而过。

“杀生丸大人会杀死可怜的无女吗?”那年轻女孩曾经对他发问。她从未知晓他嗜血的过往。

“不会再做这样的事。。”那时候,他这样回答过她。

无女的脸上有泪水连绵落下。魂魄没有气息,没有声音,无可分辨。可在那一瞬间,冰冷的领悟忽然击中他。

“铃。。!”他妻子的名字,自这妖怪惊愕的口中道出。

为什么,铃的生魂会出现在此。为什么,她会变成无女的模样。

铃的生魂面露痛苦,彷佛再也支撑不住,她以袖掩面,忽然自风中消逝无踪。


“杀生丸!!”自他下方的森林中,忽然急速跃起一个火红色的身影,银发红衣的半妖因长久狂奔而急促喘息,“你这个混蛋,给我停下!!”

金色的眼眸恢复冷淡,掩饰方才的波动,可是,闻到半妖身上沾染的鲜血气息,不安的涟漪在妖怪的心底荡开。

“发生了什么事,”这妖怪的兄长居高临下地开口,“铃怎么了?”




枫婆婆的屋舍里,血的气味与热水的蒸汽混合在一起,如令人窒息的厚毯扑面而来,杀生丸再次踏入屋中时,非人的金色眼眸看见不祥的阴影犹如具象的凶兆盘旋不散,属于他妻子的鲜血气息将他环绕。如此厚重的血的味道,上一次闻到时,还是他与她初遇之际,那个被野狼残忍撕开喉咙的小小躯体一动不动浸泡在冰冷的血泊中——是他绝不愿碰触的回忆。

他的人类妻子躺在白色的被覆下,纤长的四肢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的惨白脸庞和那噩梦般的回忆重叠在一起,倒映在妖怪的眼眸中。

也许他早该注意到。可是,当她拼力生产时,在附近等待的他已经从风的信息中确认她的平安,才会带着孩子离开。那些自她发动时便汩汩流出的血气麻痹了他的嗅觉,哪怕在他离开时,这血的味道依旧在风中扩散。然而,为何在他离开后,却突生变故?

“巫女。”他微转向一旁白衣红绔的老人,声音平静而威胁。

“本来一切平稳,可你离开之后,她忽然没了意识。”枫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即使用了止血的药草,血还是停不下来。”

正在捣药草的戈薇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她脑海中想到血崩,想到失血性休克,她想到这里是没有医院和救护车的战国时代,而能够穿越时空的食骨井早已关闭。死亡近在咫尺,她无处可去,身边只有犬夜叉。

在那银发妖怪令人窒息的高压注视下,戈薇松开双唇,猛吸一口气。

“杀生丸,你为什么急着带孩子离开?她们现在在哪里?”她不再称呼他哥哥。

“我已说过。她们必须立刻开始勇气试炼。”冰冷的语调表示他没有兴趣讨论这个话题。

戈薇的怒气又回来了,她仿佛又回到十五岁时那个箭指杀生丸的无畏少女。

“你很过分啊!丢下刚生产的母亲,还一言不发带走她的孩子。”

“与你无关。”妖怪无视怒火冲天的年轻巫女,屈身半蹲在铃无知觉的身体旁。她的胸膛微微起伏,身体依旧温暖。汗湿的额发被梳理干净,给人一种安详的错觉。

在那恬美的表象之下,他的妻子其实是个非常倔强的女人。"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他记得她一边抚摸腹部,一边说话时的模样,她的双眼坚定而温暖。“杀生丸大人,我一定会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会用生命深爱她们,请您安心等待。”

“——请相信我。”铃无知觉躺在他面前,曾经明丽的眼眸再也没有为他睁开。

妖怪的指尖渐渐攥紧,他妻子的生魂竟然放弃这具躯体,飘摇追逐他而去。失去魂魄的肉体,此刻命悬一线。若是生魂迟迟不肯归来,这被丢弃的躯壳必将死去。可是,那化为无女模样的生魂,此刻究竟去了何方。


“她最后说过什么。”妖怪忽然发问。

“什么?”戈薇还没有消气,在她停顿的时候,枫婆婆平静地接话,“铃说,她相信你。可在你离开之后,她却伸出手,彷佛很想抱一抱孩子们。”

老者的话语波澜不惊。片刻之后,银发的妖怪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真是个顽固的混蛋。”犬夜叉看着同父异母的兄长匆匆驾云而去的背影,转身安慰戈薇,“等我用这把铁碎牙好好让他清醒一下。”

难得弟弟逮到机会教训哥哥吗?戈薇一边胡想,一边连忙拉住摩拳擦掌的犬夜叉。



(三)



密林深处,彷佛冥冥中有银色的微光闪烁。高大的老树下,微光尽头,柔软的密草之上,两个可爱的婴儿在襁褓中安详沉睡着,她们的头发一黑一白,面容肖似,彷佛深陷甜美的梦境让人不忍打破。

“可怜可爱的孩子,你们为何被丢弃在密林深处。”身形苗条的人类女子半悬浮在空中,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深深注视熟睡的孩子。

当她伸出双手想要靠近时,一堵无形之墙忽然将她阻挡。这双子的周围,被谨慎设下了妖怪的结界。

女子的手渐渐攥紧。哪怕此刻,她们依然被残忍分离,愤怒与悲伤让这生魂的周身发出暗红之光。


风的方向忽然改变,银发白衣的妖怪无声降落在她身后,跟随身后的披毛尚未落稳,他已向前走近一步。

“铃。”妖怪低声呼唤。

杀生丸看着面前的女子垂手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风穿过她虚无的长发。良久之后,这女子缓缓转身,黑色的额发之下,没有五官的空白之脸望着他的方向。


杀生丸微微避开目光。即使铃的生魂还认得自己的名字,他依然不习惯此刻她没有容颜的模样。他的铃永远有着生动明媚的面容,见到他时会开怀展颜,弯起的眉梢,温柔卷起的嘴角,明眸皓齿的微笑。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张无脸之脸注视令他不适。

”随我走,铃。“说完这句寻常的呼唤,妖怪立刻转过身,准备带她离开。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当他缓缓迈开脚步时,他习惯地料想听到她迫不及待追随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然而,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的身后并没有人跟随。

妖怪停下脚步,回过头去,银发甩出不确定的弧度。



铃的生魂一动不动,站立在树下同一个位置,没有挪动一步。没有五官的空白之脸静静面对他。良久之后,她慢慢张口。

“这个灵魂认得您,杀生丸大人。”她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疏离语气。


“铃。”妖怪伸出手。无脸之女平静地面对他,一动不动。

“过来。”妖怪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

她无动于衷。

“现在。”杀生丸再度呼唤,沉默的回应逐渐撼动他的骄傲。

如果她依然记得自己是谁,记得他是谁,为何此时不回应他的呼唤——他的铃,自与他相识起,何曾没有立刻追随他的呼唤?


妖怪尖利的手指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你不是铃。”他缓缓亮出利爪,声音降低几个温度。“胆敢冒充她,便是冒犯这个杀生丸。”


无脸之女平静地轻举一只手,仿佛对这妖怪的威胁毫不在意。

“杀生丸大人,请勿动怒。”她再次开口,是和铃一模一样的声音,只不过再没有她一贯雀跃的语气。“在听到您的解释之前,这个铃的灵魂不会随您离开。”

杀生丸睁大眼睛,隐隐的红色之光闪现在金色瞳孔之下,妖怪的本能在心中起伏:这不是他的铃,杀了这个冒牌货——一个野兽的声音暴躁地说。不,这是她。这是一个他尚不理解的铃——另一个声音劝阻他。可是,充满尖牙利齿的妖怪世界如何能理解人类世界脆弱的感情和话语。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她周身环绕着暗红之光,彷佛无法言说的悲哀与愤怒,这妖怪的眼眸重新恢复流金的颜色。


“你想知道什么,铃。”平静下来的妖怪再度开口。

“您说要带我离开,离开去何处?”

“带你回去。”

“回何处?”

“你的人类村庄,你的人类躯体。若再不返回,那具躯壳将会死去。”

“我知道。”铃的生魂回答,“我记得自己离开一个女人的身体,我记得她血流不止,行将死去。然而我依然要离开。”她停顿了一下,“而且,我依旧不会随您回去。”

“为什么?”这一次,轮到妖怪发问。

“因为我属于这里。”她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

看到妖怪不解的目光,她微微侧身,张开双手伸向那两个沉睡在襁褓中的双子。“我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我的孩子们,我再也不会离开她们身边。”她说这话时,语气是如此坚定而温柔。在这一刻,她让他确信她就是铃的灵魂。

“铃,”妖怪耐心地说,“她们不需要你在身边。我会保护她们。”

铃的生魂猛地转向他,温柔的语气再度被怒火取代。

“您说,她们不需要我在身边。所以,您将她们从我的身边带走,您甚至设下结界,不允许我碰触她们。”她的语气渐渐有了咄咄逼人的热度。

“她们是妖怪之子——这是妖怪的保护。也是妖怪的勇气试炼。”他再次对她解释。在他将刚降生的双子从她身边带走时,他也曾短暂停下脚步,对那些错愕的人类解释妖怪的勇气试炼。“半妖的她们注定会遭遇风险。这个杀生丸的女儿们,必须立刻开始生存的考验。”

“可是,您有想过吗?她们不止是您的孩子,也是人类的孩子——她们也是我的女儿!”泪水忽然出现在无脸之女的脸庞。“她们会接受妖怪的保护,她们会经历妖怪的勇气试炼。可是,她们也应该得到人类母亲的爱!”

杀生丸忽然无法作答——人类母亲的爱。看着这愤怒的无女时,铃的笑颜浮现在脑海。他的铃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女子。即便于他眼中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也很清楚,在其他妖怪眼中,她既没有尖牙利齿,也没有灵力护身,她如何能在这凶残的妖怪世界保护那脆弱的半妖双子。人类母亲的爱是什么,他之前从未想象,也未曾试图理解这等脆弱的情感。

可是,他看着面前铃的生魂。在她失去记忆、意识和面容之后,却奇迹般寻到那被他藏匿在林间的双子。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然而,他想到此刻铃那濒死的躯壳躺在鲜血浸湿的床褥之上,属于妖怪的心脏在胸腔痛苦地跳动。

“随我回去,铃,”妖怪再次开口,“待你恢复,我会带你探望她们。在那之前,我会保护她们。”

铃的生魂无动于衷。

“我拒绝。”她说,“我是她们的母亲,”她看着熟睡的孩子们,按住胸口,按住那些肿胀的乳汁幻象,“我想要拥抱她们,我想要喂养她们,我绝不会再离开她们身边。”

“她们是半妖,继承坚强的妖怪之血,她们不需要你在她们身边。。”

铃的生魂猛地甩头,“可是,我需要她们在我的身边!!

就在此时,彷佛若有所应,被安然保护在妖怪结界另一边的双生半妖,忽然再度惊醒,稚嫩的小脸皱成一团,高声哭唤。

“永远!刹那!”泪水从无脸之女的脸庞源源不断滑落。她拍打着结界,哭泣着呼唤女儿们,母亲和孩子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在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她们的名字。

杀生丸看着他妻子的灵魂,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的模样——是他深深伤害了她。


妖怪设下的结界无声息地撤离。铃的生魂踉跄着扑向双生子。她终于将她们紧紧搂在怀中。

银发白衣的妖怪伫立在远处,静静看着铃虚无的身体包覆在婴儿的身躯之上。魂魄无法给予温暖的抚摸,然而奇迹般地,那大声哭泣的双子,在被那来自母亲的透明之手触碰到的一刻,忽然停止哭号,睁大眼睛彷佛寻找母亲的方向。这妖怪沉默目睹这一切,记忆回到不久之前,他珍爱的人类妻子躺在他怀中,她拉过他修长的手抚摸她隆起的腹部。

“永远也好,刹那也好——铃想和杀生丸大人在一起,再不分离。”属于人类的棕色眼眸看向金色的妖怪眼睛,在那一刻,他们就此决定孩子的名字。

“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他记得她一边抚摸腹部,一边说话时的模样,她的双眼坚定而温暖。“杀生丸大人,我一定会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会用生命深爱她们,请您相信我。”

那个时候,他紧紧地拥抱她,“而我,会保护我们的孩子。”他们决定各自用人类和妖怪的方式对彼此表达心意。

然而,人类和妖怪爱的方式却如此不同。当他预知到危险,将初生的孩子自她身边抱离时,她也决定放弃性命追随孩子而去。

挫败感逐渐淹没杀生丸。他忽然意识到,人类母亲那强悍而固执的爱,哪怕他这般妖怪也无法撼动。他早应该明白的,时光倒流,斗转星移,在他们初遇之际他就应该明白,这人类少女弱小脆弱的躯壳下涌动着宽博的爱,强悍而固执,连他这般傲慢的妖怪都被驯服。


“我爱她们,我需要她们在我的身边。”他那勇敢而坚定的人类妻子,那不肯回归人类躯壳的充满无女本能的生魂,再三拒绝他的请求,终于对他宣告了自己的决定。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随他离开。妖怪无言转过身去,沉默凝结在他的背影。现在再去寻来那具濒死的躯体带回铃的生魂旁边,怕也来不及了。他的妻子抛弃自己的性命、回忆与容貌,也抛弃了他。

此刻,大概便是永别。

——然而,铃,我也需要你在我的身边。骄傲的妖怪咬紧牙关,在心中无声地诉说。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呼唤他。

“杀生丸大人。”

妖怪惊愕回首,在他甩起的银发形成的尾迹之间,他看到一个久违的温暖笑颜,一双美丽的棕色眼眸静静凝视着他。

他的妻子,他的铃,熟悉的五官重回脸庞,正对他绽放笑容。



“您不等等我吗?”铃的灵魂微微侧头。

言语消失在杀生丸的胸口。高挑的银发妖怪目不转睛直盯着她看,彷佛不相信眼前所见。他本就是寡言的人,而他的妻子顷刻读懂他的心情。

“我终于拥抱了我们的孩子。”铃低头看着在大树下重新陷入甜梦的双生子,无限柔软的母爱在眼中流动。“铃相信您。她们在这里会很安全。“

在碰触到自己孩子的一刻,那充满母亲本能的悲痛生魂终于平息。铃的灵魂重新拥有了意识和回忆。

铃缓缓向杀生丸走去,赤裸的双脚无声拂过草坪。妖怪伫立不动,金色的眼眸牢牢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彷佛担心一个妄动她的意识会再次消失。铃一路走到他的身边——她娇小的个头只及这高挑妖怪的胸口,她又向前走出几步——妖怪的视线紧紧跟随她。直到她走到他前方一丈开外,感受着他持续的凝视,她这才停下脚步,侧身对妖怪回眸一笑。

”走了,杀生丸大人。“

回到我的身体,回到我们的世界,回到您的身旁。

然后,她微笑着站在前方等着他。银发的妖怪迈开修长双腿,缓缓走到这不可思议的灵魂身边,然后他们一起并肩,踏上那温暖的回归之路。





<上篇 终>




作者有话要说:

1. 我发现我写的确实是小两口吵架。铃偶尔也有脾气,咳咳。

2. 还是要感谢夜叉姬,让杀铃修成正果,让我涌起为老番做饭的动力。但平心而论,夜叉姬动画版整体的情节和叙事绝非成熟圆满(漫画尚未完结,暂不评论)。这次用动画版的争议情节写一个衍生故事,来舒缓自己耿耿于怀的心结。在故事一开始沿着动画组设定的情节描写大狗时,其实心里也不痛快。我心中的大狗,不会伤害铃作为母亲的心情。他对刚生产后的妻子的体贴,因动画组的草率被忽略,我一厢情愿希望在此做出补偿。
如有不同意见,欢迎礼貌友善交流。

3. 细丸的故事会在下篇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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