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铃】食物—终章
杀生丸大人身上是怎样的味道？当夜幕降临，铃埋首在他怀中，她闻到松枝、冬雪和夜梅的清香；当她陷进他蓬松的披毛中，她闻到阳光与森林的气息；当她与他相拥时，他汹涌的野兽气息霸占她全身，数日不散。
在他们的女儿降生之后，她曾好奇地轻嗅她们圆肥的小脸，她们的身上混合着柔软的奶香和清新的森林之气，正如她们身上流淌着人类与妖怪的血液。在人类躯壳的表象之下，她们是比那些柔弱的人类婴儿更原始而强韧的存在。
铃将鼻子恋恋不舍从女儿身上挪开，问坐在不远处的银发妖怪，“您闻到她们身上是什么味道？”
妖怪眨动睫毛，扭过头看她，“你和我混在一起，半妖的味道。”
铃忍不住微笑，她的夫君并不是滥用辞藻的人。她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我又是什么味道？”
杀生丸看着妻子明媚的脸庞，似乎在谨慎地搜寻词汇，停顿片刻之后他回答，“可口的味道。”
“咦？您是指和食物一样好吃的味道？”在铃的追问之下，妖怪扭过头去，用可疑的沉默作答。
各种不恰当的回忆接连袭上心头，铃的脸红了，结果她自己先败下阵来，不然也不会错过妖怪那片刻微妙的表情。
杀生丸脑海中品味着相似的回忆，他侧眼看着妻子忽然举手捂住涨红脸颊的模样，并不理解她此刻多此一举的害羞。
铃究竟是怎样的味道。
自他们初遇已多少年过去。他脑海中依然记得那瘦小女孩现身于丛林中时，因饥饿和营养不良而散发的病弱味道，以及破旧和服上沾染的泥土腥气。可尽管如此，在污泥和淤青之下，这人类小女孩独有的倔强而温暖的气息却牢牢刻印在他的记忆中。
他是出生于云端之上的大妖怪的子息，他度过几百年的岁月，吸食日月与星辰的吐息，成长于广茂无际的森林与原野之上。他辨识敌人与猎物的气息，那些死于他的利爪尖牙之下的无数妖怪、野兽与人类皆有各自的味道，他杀死这些生灵，他们的气味也存留在他的记忆中，以另一种独特的方式得到永生。在这些气息之上，一度凌驾着他父亲那无可超越的霸道之气，以及他母亲那远在云端之上的冷冽芬芳。再后来，他那个半妖弟弟的气息降生，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见证这半妖孤单长大的味道，以及他那个人类母亲的脆弱香气消逝于世间，直到很久以后，另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人类女子重新陪伴在他身旁。在这些往昔的心结逐一揭开的过程中，他原本形单影只的生命轨迹逐渐与更多的气息交汇，绿色河童以及双头龙的味道忠心耿耿追随在他身后，奈落以及他的分身们的恼人臭气被逐一消灭，风使之女临终前体内的瘴气与花海的芳香混合在风中向他惜别。他凝视这些过往，时光在他波澜不惊的金色双眸间流转，直到那个曾经微不足道的人类女孩倔强而勇敢地将她的气息嵌入到他的生命中。
而他终于有了需要守护的无比珍贵的事物。
当铃成年之后，在她欲说还休的眼眸和安静的双唇之下，那些四散的芬芳向他大声昭示她对他的每一丝情意，他属于犬妖的敏锐嗅觉无法抵挡如此甜美而热烈的告白。仿佛朝夕之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自然而巨大的转变。那些密林间的拥抱，月亮和星光是他们的见证，她无拘束的声音动情呼唤他的名讳，而他终于彻底展现妖怪的本能，将自己的气息深深烙印于她。
在那以后，他对她的理解更加深刻，妖怪的金色眼眸无声追随这人类女子每一次的举手投足。他注意到铃的气味随着她的心情微妙变动。雀跃如阳光下的花海，恬静如夜晚的溪流。而当她感受到他无声的注视，回首对他展颜一笑时，她健康细腻的人类肌肤浮现玫红的色泽，那渐浓的芬芳引诱他走近她的身旁。
那些时候，他认为她彻底属于他。他闭目吐息，觉得自己已彻底理解她的每一寸气息，他紧紧拥抱她时，以为他已拥有她的一切——他已占有她全部的可能，不可能更多。
铃自沉沉的睡眠中醒来，妖怪侧躺在她身边，听到她醒来的动静，金色的眼眸无声注视着她。
”真不可思议，“她喃喃地说，“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我和您分离，女儿们像孤儿一样独自长大。而您，”她停顿了一下，“在我与您分离的那些年，您一直独自一人。”
在梦中，这妖怪形单影只地行走着，银发和白衣被风吹起。如此寂寥的身影，也许是曾经他与她相遇之前的模样。
妖怪微微眨动眼睛，彷佛并不理解她的话语。
他们歇息的庭院宁静而生机盎然，花草的芬芳随风飘摇，出自人类工匠之手的风铃在屋檐下轻响。两个半妖女儿在他们的陪伴下慢慢成长为长身玉立的少女，早已迫不及待与同伴一起踏上周游世界的冒险。当她们离开后，她和他的世界终于再度回归安宁。
也许是不习惯这骤然降临的清净，她在这个清晨忽然做了如此噩梦。醒来以后，她便紧紧抱住他不肯松开。清早的空气略显凉意，她贪婪地拥抱妖怪那温暖坚实的身躯。
“您很过分哪，”她说，“在梦里把我们一家人拆开，我甚至没来得及抱一抱刚出生的女儿们，就被迫与她们分离十多年。”
“但是后来在梦中看到您孤零零的样子，还一度受了很重的伤，又忽然没办法责怪您了。”
“。。。”
对于怀中人类女子这般无厘头的指控。妖怪感到无言以对。她在人类当中算是很成熟的年纪，早不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然而，妻子偶然会开启如此天马行空的对话。每当此时，这妖怪感到自己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人类世界复杂的感情与话语。骄傲如他，怎会愚蠢到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平安相伴。
“铃，”妖怪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地说，“在说什么蠢话。”
听到他虚张声势的威胁，他妻子的眼睛忽然亮了。
“哎呀，杀生丸大人生气了吗？”这人类女子俏皮地遮住嘴，故作惊讶地眨着眼睛。
“居然认为我会做出这般蠢事，”妖怪微微笑了，露出尖利的犬牙，“如此小看这个杀生丸吗？”
于是，在铃略带夸张的惊呼声中，杀生丸比往常还要霸道，让她彻底体会了一把小瞧丈夫的恶果。
在她那成熟的芬芳气息包围中，他恶狠狠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境从她的脑海中清理出去。到最后，她无可奈何，一边暗笑他执拗，一边轻声告饶，直到他心满意足。
她想，她真是贪得无厌，竟会用没来由的梦境挑剔他。她已经在他身边度过了半辈子，她还有一半的生命没有走完。她分明会和这妖怪相守一生一世，她又如何不能满足。她已给予他全部的自己，不可能更多。
在颤栗中，她忽然想到自己在儿时偷许下的心愿。在星空下双手合十的小女孩希望永远和杀生丸大人在一起。
没想到啊，这个如此任性幼稚的心愿终究还是实现了。
永远在一起。然而，永远是多么残忍而渺小的两个字。
在那一瞬间，妖怪的臂弯令人窒息地收紧，令她的瞳孔震颤而涣散。在这无上美妙之际，可怖的冰冷领悟攫住她的心头。
越过妖怪的肩膀，她向虚无的远方望去，她那双属于人类的双眼忽然看到，遥远的时光一直对她投以冷漠的凝视。
于人类来说，从重生到死亡，她的一生都永远陪伴于他身边。她究其一生，终归实现心愿。
可在妖怪眼中，她给予的相伴，不过是他漫长生命的一瞬。在她死后，他的余生将在永恒的孤独中流逝。就如同她在梦境中所见那般形单影只的模样。
他给予她永远，她却只能回报他瞬间。
这残忍的觉悟击中她的心头，自此挥之不去。随着时光的流逝，即便有他无时不刻的陪伴，她内心的愧疚却与日俱增。
“杀生丸大人，铃多么想永远陪伴在您身边。”多年之后，生命之火终于缓慢远离她脆弱的人类躯壳，她最后一次如溺水之人，牢牢握紧他纤长苍白的手。
“不能报答您陪伴我一生的情意，我心怀愧疚。。。” 这人类女子含泪而笑，“对不起，杀生丸大人。我尽力活得长久，只为能多陪伴您一天。”
“是这样吗，铃。”这妖怪缓缓地重复。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心怀愧疚的一方。他可以给予她第二次生命；他竭尽全力保护她，为她一次次战斗；他可以成为她的夫君，拥抱她，占有她，带给她欢愉；他甚至与她生下半妖的后代。可是，尽管如此，他却唯独无法给予她永生的命运。这拥有无上之力的妖怪，亲眼目睹她的衰老，却在这脆弱的人类命运面前无能为力。
这个女人——她是他的灵魂，他的星空和日光，他全部的爱与悲伤，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转瞬即逝，却无法实现她想与他相伴一生的愿望。他曾认为她彻底属于他。他紧紧拥抱她时，以为他会拥有她的一切，彷佛已占有她全部的可能，不可能更多。然而，时光注定他们残忍的分离。
分明应该是他亏欠她的。这妖怪笃定地想。
彼岸之国的召唤终于降临在她的身躯之上，犹如阴影遮住她眼中的光芒。她紧握他的手慢慢松开，她尚未闭合的双眼满是不甘的歉意。他看不到她的灵魂，可是他妖怪的本能却感应到她悲伤的魂魄勾缠在这将死的躯壳之上，久久不愿离开。
“杀生丸大人。”这执拗的灵魂最后一次呼唤他，呼唤着最后的渴望。
犹如一根利刺扎进他的心房——他忽然知道该怎么做。
红色的血雾漫过金色的双眸，这妖怪解放真身，那由妖气凝结而成的人类躯壳的幻象被一只野兽取代。一切理智从他的脑海中褪去，只有属于妖怪的本能。
他无论如何也要实现她最后的心愿——他绝不再让她离开。
白色的野兽低垂下头，张开利齿，将面前娇小的人类躯体咬进口中。这女子叹息着闭上眼睛，留下最后一滴眼泪。那悲伤之海汹涌驱动着他，如无声的挽歌在四周吟唱。他咬合利齿，将那依旧温暖的躯体咬的粉碎，她的味道与触感如热烈的焰火般绽开，充斥着他的口腔。那些熟悉的味道，是属于她身体深处的芬芳和秘密，是她幼年时倒在血泊中的冰冷，是他与她相拥时的炽热。她的歌声，她的沉默，她的奔跑，她的回眸，她的爱与欲望，她的希望与绝望。是她戏谑微笑时扬起的嘴角，她身体起伏的曲线，她肌肤下涌动的血流，她为他诞下双子时的汗津，她肿胀胸口流淌的乳汁，也是她容颜老去后暗自垂落的泪水。然后，这野兽扬起头颈，将那些破碎的骨肉、鲜血，以及她执着的灵魂一滴不剩吞了下去。
“杀生丸大人和铃在一起的时候，究竟能吃什么呢？”曾经的少女在时光之轮的另一端天真地发问。
他将她吃掉了，滴血不留。她的灵魂与肉体的碎片，从此终于成为这永生的妖怪身体的一部分。
——铃，让我们真正在一起，永不分开。
<食物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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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铃，让我们在一起，永不分开。” 这是很多年前自己留下的一句灵感，终于写了出来。
2. 这个系列的设定有一点极端，毕竟是食物这个名字的原本含义。之后还打算写一些不一样的杀铃故事。欢迎继续关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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