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第四章 十六夜（上篇）
话说某朝某日，远在西国之外的武藏国某处，战事渐歇，大局落定。一位御家人领主近日却心怀烦躁。因往年征战有大功，他那身居镰仓的奉公赐下御恩，将荒川下游一带的领土一并嘉赏给他。他心中做下打算，早已命人在其中一处秘密修建新的府邸。可是仍碍不住城中有恼人的闲话传散开来。
一日他去正妻所歇的北院，不意外见到那女子遣散身边侍女，左右顾盼后对他开口。“近日有流言传得厉害，说您打算将新的领地分给那个不成器的次子哪。”这正妻是公家出身，身上总端着公卿家的仪态，说话时用绘扇遮住染齿的嘴，抑扬顿挫的语调略显夸张。
领主叹口气，他的子女年龄渐长，自己的城阁领土注定由北院所出的嫡子继承，可这个妻子还是放心不下那几个侧室所生的儿子。“真荒唐。我已说过，次郎没有自己的封地，他会和其他幼弟一起辅佐大哥，直到建功的一日。那时他们几个的封赏，都要由你的儿子做主。”那一日会到来吗？领主不以为然，这平庸胆小的次子只需牢牢抱住哥哥的大腿，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做非分之想。没有本事，就不要做相斗的打算。
身居北院的妻子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眼神仍带怀疑。“可是，传言说您在荒川旁边新建的别院格外漂亮，像是给有身份的人居住。若是不给孩子们，您这又是作何打算？”
领主盯着妻子，“你怕是记性不好了。我可是只有儿子的人吗？”
那女人终于露出大为惊诧的样子，瞪大眼珠，连绘扇都从涂着铅白的脸前滚落下来。领主看着她难得失仪的模样，心中竟浮起一丝痛快。
“您要给那位“爱虫姬”？”
领主竖起眉毛，“我知道你与那一位平素相处不来，也不能这样冒犯称呼她。”
北院连忙伏下身去，遮挡自己的狼狈。“公主是您的爱女，她的事自然由您做主。可这未出阁的女公子却要远离家人，独居一方。。。想来也有些可怜呢。”意识到那个恼人的存在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北院的心思也有些复杂了。
“她会有自己的家臣和领土。那地方虽然偏僻隐蔽，却远离纷争，加上有我这主城庇佑，会保得一世平安。”领主一边说，一边在北院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下意识用手指叩击牙齿。他是当地武家大族出身，曾经的祖上据说来自那平安年代的京城——都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他虽然有幸和公家结姻，过去十几年受妻子一族的影响，家风也逐渐贵族化，可私下里依然是习武之人的随意作态。北院有些挑剔地偷眼看他，这次却不敢发作。
“几日之前，横山那边派过信使，还希望您再考虑那桩提议。”北院重新提起话题。“说是久仰公主芳名，一定会尽心照拂她的心意爱好。”
领主咬住腮。“那边说得再诚恳，终归还会挑剔我的女儿，全都口是心非罢了。倘若非要结盟，不如把他家的女儿挑一个嫁过来吧！”说罢，他似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从北院的寝所离开了。
领主沿着城廊满腹心思地踱步，不知不觉走到女儿的居所前面。一位年轻的武士端正笔挺地守在院门口，向他迎礼。
“都已准备妥当？”领主询问。
“吉日已定，入夏之前即可搬迁。”武士回答，“随行的领兵、法师和女侍都是忠心耿耿之人，请主公安心。”
“有劳你了。”领主有些感慨，“你这样年轻有为，我本想将你留用身边，许你一个飞黄腾达的将来。”
“刹那猛丸不需要这尘世的浮名。我只愿追随公主大人到天涯海角。”年轻的武士轻轻呼出一口气，许下此生唯一的誓愿。
临别在即，已无路可回，惆怅亦无可奈何。领主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他整理一下衣装，故意放重脚步慢慢沿着廊台向内院走去，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喉咙。
远远背对着他，端坐在半开的帘帐后的公主闻声回过头来。
犹如墨玉般光亮的浓密黑发披散在她身后，那端丽的发梢顺着五色的裙裾延伸而出，蜿蜒堆叠在廊台上。漂亮整齐的额发之下，是一个彷佛让初春的晨光都逊色的娇美容颜。公主长着俊俏的黛眉，健康白皙的肌肤不施铅华，灿然一笑时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领主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片温暖柔软。公主自她那可怜的生母早早离世后，就过继到北院膝下教养，可是过去几年北院总嫌她脾气执拗，不懂规矩，到了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肯除眉染齿，怎样教养都无法顺心，加上领主一直对女儿宠溺无度，于是渐渐有了不合的传言，说城里养了一个和爱虫姬一样不成体统的公主，如今年纪渐长，愈发任性怪癖，如此下去多半也要孤老终生。
“父亲大人！”名叫十六夜的公主兴奋地唤他，声音犹如灵动的飞鸟。“请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领主走近前，看见女儿把几个小小的用薄纱蒙起的草编笼子从帘子下推了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芳香随之飘出。
“又是新的虫鸟吗？”领主弯腰看了看其中一个小笼子，觉得有些眼花，“好肥的跳蚤。。。怎么它身上好像还背着一个包袱？”
“不是普通的跳蚤，是妖怪哦。”十六夜抿嘴，“是个有些胆怯的小东西，不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对着笼子眼睛弯弯的笑起来。
公主身旁叫做小松的年轻侍女有些无奈地对领主解释，“已经请法师大人看过，都是些无害的东西。大概过几天公主就会放走吧。”
“才不会，这小妖怪请求和我一起搬到荒川的新城呢。”
“公主，您要带走的东西已经很多了。。。”
“多一只妖怪又何妨？”
领主见怪不怪地叹口气。随着近年来战事迭起，世间渐渐多见妖怪的行踪。幸存的武士甚至传言见过百鬼夜行，欢宴于横尸的战场之上。多亏领主城中极盛的阳气，以及北院请来的法力高强的僧侣们驻守，他的领土一直没有大害。那些偶尔造访的小妖怪倒成了女儿解乏的消遣。这些事情，北院都不大知情，只以为是公主痴心花草虫鸟的怪癖罢了。
“十六夜，在荒川你不会孤单害怕吗？你有刹那猛丸和小松一众忠心之人，在那个地方可以自给自足。只要我在，更会护得你一生平安。可是，父亲依然担心。。。”领主想到女儿那无拘无束却寂寞的未来，心中微微作痛。
“父亲大人，荒川旁边的那座城，可以看见大海吗？”十六夜打断他的话。
“海？当然可以。那城就坐落在入海口与森林的交界。那里的一切美景都将是你的。”
“妖怪们给我描述过大海是什么样子，可我还是想象不到，那样无边无际的自由之海究竟何貌，我很想用这双眼亲自看到。”公主轻轻将头偏向一侧，乌云般的头发滑下肩膀，“我听说这世间如此广袤，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去做。”
领主的眼睛有些模糊，“十六夜，那将是你自己的领土和府邸。就像你曾经告诉我——你再不用听命于你的父亲或者依附什么夫君。你的一生，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
“父亲大人，谢谢您帮我实现这个荒谬的愿望。”
“女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也是你母亲的心愿。。。”领主想到她逝去的母亲，那曾经的心爱之人彷佛在冥冥之中爱怜地注视他们二人，他不禁悲从中来。
“不必为我担心，父亲大人。”十六夜温暖地笑起来。“孤独是自由的代价，我迫不及待想去品尝。”
刹那猛丸警惕地抬头，寂静的树林有些不大对头。
公主迁居那浩大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和车辘碾过泥土发出沙沙钝响，漫起一层薄薄的浮尘。年轻矫健的武士们寸步不离守护在车队前后。
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方的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位贵族装扮的女子挡住车队。那女子半俯伏着，层层叠叠彩纸一样斑斓的单衣铺散在地上，一尘不染。女子用绘扇遮住面容，只看得见那长长的直发从双肩垂挂下来。
“来者何人？”深密的野林里竟会出现衣着鲜亮的姬君，这诡异的景象让武士们警觉地亮出弓剑。
“我乃可怜之人。与身边所爱却不可得之殿下武人结下孽缘。”女郎如泣如诉地哀哭，声音异常曼妙，“我与情郎定下爱盟，相约几日前从城中私逃而出，却不想在林中遇到邪恶的山鬼。我那勇猛的情郎挥刀与恶灵同归于尽，只留我一人残喘于世。我祈求神明，想了结此身随他而去，可神明却偏将我引向这里，让我用余生偿还罪孽。请大人们收留我这可怜之身吧。”
武士们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齐刷刷看向首领。刹那猛丸叹口气，乱世间私逃的天真爱侣也是老掉牙的段子，大多没有善终。看样子，这女子八成是已不在人世的亡魂，彷徨不肯归去常世之国。不过，这公主和殿下武士的结合让他略微有些分心。刹那猛丸的目光扫过十六夜殿下那停在武士们重重守护中的高大牛车，唤上几个随行的法师，去为这野魂超度。
随着诵经声传来，这贵族装扮的女子逐渐暴躁起来。
“怎么可以这般无礼！”她艰难地调转身子彷佛要离开，几个武士立刻持刀走过去要将她制服。
“猛丸当心！这是会摄人心魂的妖怪!！”
十六夜公主清脆的声音从牛车中传来，如一剂凉水让他清醒过来。就在这么一瞬间，方才彷佛要去搀扶女子的几个武士忽然亮出长刀，不由分说对着车队的自己人砍杀起来。
“守护公主大人！！”刹那猛丸来了精神，亲自踏入前方的乱战。他祭出双刀，迅猛干脆地用刀背将两个挡在他前方的发狂武士击晕。紧跟在他身后的法师配合熟练地挥出咒符，将破魔之力加印在他的宝刀之上。年轻的武士首领毫不迟疑，一个箭步挥刀斩向措手不及的妖怪化身。那女人的身体顿时像泄了力的布偶一样塌瘪下去。
这么容易？刹那猛丸正自怀疑，就听见从牛车的方向传来尖叫，是那个名叫小松的侍女尖声呼喊他的名字。他面色不变，立刻调转身子往回疾跑。
车队中央，一团黑色头发一样的东西悬浮在公主所坐的牛车上方，是那现了真身的妖怪，它长着白皙修长的人类女子一样的身躯，被隐盖在浓密的长发之间，一张端正的脸孔是一个少女的甜美模样，秀丽的眉毛和双眼之下，却是一个属于妖怪的血盆大口。这妖怪绕着牛车团团飞转，却彷佛被看不见的结界所遮挡，不得而入。牛车四周的武士和法师们和妖怪陷入胶战。
“这种可笑的结界能挡的了我多久？”长着人面妖嘴的怪物长声尖笑。
“八目！识相的话就快滚开！”牛车上方一个声音传来，仔细一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跳动。
“冥加？原来是你在背后捣乱。”妖怪一边躲闪乱箭，一边作惊讶状。
“八目，你作孽深重，之前吃掉不少无辜的人类公主。这一次冥加我不会再让你得逞！”
“真可笑，你这吸血的家伙何时开始怜香惜玉？啊对，一定是我吃了太多的漂亮女孩，也害你丢了食材。”妖怪裂开血盆大口，阴恻恻地笑起来，“放心好了，这个公主是最后一个，我只差这最后一张嘴，吃掉她就能彻底变成公主的标致模样了。快快解开结界，你我一起把她分食了。”
“你白日做梦！”冥加大喊。
刹那猛丸不由分说搭弓上箭。
“吝啬鬼，你以为我甘愿空手而归吗？”妖怪咬牙切齿地说，忽然向车队后方飞去。“没有娇生惯养的公主，多吃几个年轻侍女也无妨！”
在一片惊慌的尖叫声中，一个优美沉着的声音传来。
“妖怪！你在看哪里？”
高大的牛车的围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真正的人类姬君从结界的裂缝中显身，她戴着宽大的圆形笠帽，轻薄的垂绢之下，娇美无双的容颜半遮半现。十六夜不顾冥加和侍女小松焦急的阻拦，对妖怪怒目而视。
“真是个漂亮的公主。”妖怪满意地笑了。
“真是个丑陋的妖怪。”公主高傲地回答。
“区区人类竟敢小瞧我！”妖怪折返身朝公主扑来，“看我把你那张傲慢的小脸嚼碎！”
忽然之间，利箭尖啸着划破空气飞袭而来，射穿妖怪的左眼。那张人类女子的面具之脸立刻开始流血变形。刹那猛丸咒骂着，催促众位法师给下一支箭附上更强的破魔之法。
“该死的人类，我真的要生气了！！”八目目眦尽裂，怒吼着朝公主的牛车扑去，誓要将它整个吞下。冥加吓得立刻跳车而逃，十六夜也急忙侧身躲避，那华丽沉重的裙裾却成了致命的牵绊。
与此同时，彷佛日光被巨大的阴影遮蔽，周身随之一暗，一股无法形容的千钧压力如山般从天而降。妖怪八目忽然无法动弹，好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它战栗着试图将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一只被天敌盯住的蝼蚁。
“猛丸！！”公主大声呼唤。
就在同一刻，附着破魔之力的利箭呼啸而出，贯穿妖怪的心脏。八目带着惊恐而不可置信的表情，一个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便彻底化为了灰烬。
“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射杀妖怪的刹那猛丸带着一众武士法师跪地谢罪。林间逐渐恢复晴明，一片安静之中，他斗胆抬头看向牛车之上的十六夜，即使她在这危机之下打破旧规暴露身姿于家臣面前，依旧是遥不可及的模样。十六夜没有看他，而是翘首凝视远方。从她所站的高台之上，能看见远方的半空中，一个如皓月般的银白色身影缓缓转身飞离。在她身后，那个叫做冥加的跳蚤妖怪忽然发出喉咙窒息一般的奇怪声响。
“不会看错啊，即使已经过去百年，冥加也绝不敢忘记，那个是——西国的犬大将啊！”小小的跳蚤终于涕泪交加地哭嚎起来。
刹那猛丸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独自一人的公主。荒川的漂亮城宅在不远处的身后，风拂过夏日的森林，发出飒飒的歌鸣，他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之海，微微波动的海涛之上跳跃反射着明亮的日光。公主穿着壶装束行走在这大海和陆地的交界之处，乌黑的长发盘成几折用束带绑起，沉甸甸地挂在身后，宽大的笠帽投下一个硕大的圆形阴影，将她娇小的身体笼罩其中。不知有意无意，公主离潮湿的海岸线走得很近，刹那猛丸死死盯着海浪的动向，彷佛提防那海中忽然钻出来什么怪物将公主一口吞进去。夏末之际天气晴朗美妙，公主近来每隔几日都在海边悠然漫步，有时会有半天之久，只留刹那猛丸一人远远随行。
“啊，这下裤脚又要湿掉了呢。”身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侍女小松走到他身边不远处，也停下脚步，对着公主的背影搓手叹气。“衣裳被海水浸过以后，颜色要是褪得太明显，怕是又要换一件。若是把裤脚再挽高些，又怕不够得体。。。”
刹那猛丸没有移开盯住公主的目光，他不明白小松为何为这种事在他耳边絮叨。“公主殿下无论如何装扮都高贵美丽。”
小松半是嗔怪地撅嘴看着他，“所以才拜托您，随行公主时提醒她一下，不要走得离海太近。。。”
刹那猛丸不为所动，“衣服的事情我不在乎。我只管听从公主的吩咐，护她平安。”
哦，小松心里忽然明白了，原来公主殿下也命令刹那猛丸留守在远处，不要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她。她有些同情地偷看一眼这个忠心耿耿的年轻武士的侧颜。
彷佛感受到小松的抱怨，远处海边的公主忽然自己弯下身，脱掉脚下的鞋履，将裤脚挽高绑在膝盖下面，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和柔软的赤足。刹那猛丸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看向别处。
“公主殿下，您这样打扮真的可以吗？”
公主对这个对她用敬语的小跳蚤妖怪笑起来，
“有何不可呢？这里没有谁多管闲事。要不然，北院若是在此，怕是一定要气昏过去。”她顿了一下，忽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养母的口气，“‘怎么竟变成海女一样的野人！简直不成体统！’”搬入新城近一年以来，公主也是屡屡破戒，每次都会用北院的口气自嘲一番，以此为乐。
“也不让那个人类武士随行吗？”
“算了。时刻被盯着我也会不自在呀。”十六夜轻轻叹了一口气。“况且，他也不会真的允许我四处乱走。”因为去年入城前车队被山野间的妖怪袭击，公主险些丧命一事，刹那猛丸和她父亲都后怕不已。将近一整年后，公主才说服猛丸和小松，可以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单独在自己的新领地探索。这一日风平浪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公主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一望，看见小松正站在低垂着头的猛丸旁边频频搭话，除此之外四下空无一人，也不见法师随行。
“就是现在，冥加。”
“您就交给我吧！”
小跳蚤一个跃起，对着公主徐徐吹出妖术——是从那林中狐仙借来的障眼之法。须臾之间，公主只觉得浑身轻盈，彷佛蜕去一层重壳，她向前轻快地迈出几大步，回头看去，只见方才所站之处，一个和她一模一样装扮的公主缓缓地转身面对她，宽大的笠帽之下，垂绢被风微微吹开，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苍白之脸。光天白日之下，这诡异的景象让她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她谨记冥加的叮嘱——没有露出分毫犹豫和怯弱，压住心中的砰砰作跳，目不转睛盯着这脸下了命令：“作我的样子留在这海边，不要被人发现，直到我归来。” 那无面的分身微微对她点头示意，随即慢慢踱步离去。
借了妖怪之力的无知无畏的人类女孩，定定心神，转身走上一条陌生之路。
日光渐斜，当松软的海沙渐渐被嶙峋的礁石取代之时，前方已无路可走，公主不得不停下脚步。海风变得凛冽，吹动长垂的袖口，垂绢翻出波动的皱褶贴在她的脸前。公主的身上因为方才的远行透出一层微微的薄汗，她索性将笠帽从头上掀开，清晰开阔的风景立刻展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了。夺目的日光下，十六夜不禁眯起眼睛。当她迎着那光将视线望向前方不远处高耸的岸礁之上，竟然真的看见那个银色的身影高坐其上，被苍蓝色的天空勾勒出一个孤单的侧影。海风吹乱她的黑发，挟裹着她温热芬芳的气息向他飞旋而去。片刻之后，那个身影轻微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银色的束发随风流动，他的表情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只隐隐有金色的光芒在眼中闪烁。
错不了，这绝不是人类的存在，而是那游离于尘世之上，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大妖怪。十六夜迎着那目光，回忆起一年前感受到的压倒一切的力量。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可不知为何却并不感到恐惧。
居高临下的目光无声息地投下来，彷佛山间的野兽在沉默地打量猎物。
十六夜感到口齿干涩，也许是过久没有饮水的缘故。她轻抿嘴唇，对着那身影开头。“我乃荒川城之主十六夜，一年前为阁下出手相救，今日终能亲面感谢阁下救命之恩。”她本也是厌烦礼数之人，亦不想在这湿潮之地随意俯伏于一只妖怪身前，于是缓缓行个鞠礼，终于将心中拖欠已久的感激放下。许久之后，十六夜重新直起身子，顺便将滑垂在脸前的长发拂开。望着大妖怪依旧沉默不动的身影，她按住自己就此转身走开的念头，再次开口，“听说您是来自那遥远西国的犬大将，却不知为何长久栖息于此？”在过去的一年中，她在家臣相伴下几次巡游新领地之时，都敏感地感受到他若有若无的存在。
妖怪微微改变坐姿，将身体转向她。她这时才看清他双肩覆盖的威武盔甲，以及身后背负的长剑。他慵懒坐在高崖边缘的姿态，就像一只收拢翅膀的猛禽。即使如此，大妖怪依然一言不发。
十六夜安静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想了想，感到自己把心中想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一身轻松。于是对他再次遥遥致礼以示告别，便转身踏上了归程。
才刚走出几步，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远远地叫了起来。
“公主殿下请您等一等！斗牙王大人！您还记得这个冥加吗？冥加在过去两百多年来无时不刻在思念您啊！您的味道，真是愈发美味了~~”
——啪。
随着一声清亮的脆响。一个扁平的冥加从悬崖上颤颤巍巍飘落下来。大妖怪用手摸了摸脖子，微微歪一下头，忽然开口了。
“许久不见，冥加。原来你一直混在人类姬君的城中，”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气度。“你何时对人类这般尊敬了？”
“冥加我一直很有礼教！尤其是对美丽善良的公主殿下！”扁平的冥加酣醉于大妖怪的美味之血，鼓足勇气争辩。
十六夜发现自己忽然调转身子，朝着大妖怪快走几步，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见自己微愠的声音在说——
“可真是惊奇。原来阁下的嘴可以说话呀！我还担心您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又或许是个哑巴呢。”
大妖怪倏地扭过头直瞪着她看，地上的冥加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结果却不小心打出一个饱嗝。公主握紧双手硬撑着站在那里，掌心微微渗出冷汗。
大妖怪瞪了她半天，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这个斗牙王，从来没有和人类说过话。”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轻微的不确定。
“所以。。。阁下方才是不知所措？”十六夜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没注意到大妖怪搭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公主殿下！”冥加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结果十六夜忽然笑起来了。或许是之前太紧张了，她甚至忘记用袖子掩住嘴，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毫无遮拦地绽放在不施粉黛的青春之脸上。“您瞧，我只是一个身居孤城的人类公主，和我说话是不会伤害到您的。”
“人类的女孩，你以为这个斗牙王在害怕你？”大妖怪高傲地抬起下巴，优雅无声地从礁岩上站了起来。
“我想，您大概只是害羞。。。”笑容逗留在公主的眼角，她的声音变得俏皮而温柔。
下一个瞬间，彷佛空气微颤，他的身影忽然从高崖上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视觉的残影。十六夜困惑地眨着眼睛，忽然感到疾风吹起她的额发，那个大妖怪突兀而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正前方，银色的束发随着他的落地缓缓飘下。
受惊的十六夜微微后退一步，意识到面前的这只人形的大妖怪比她身边任何一个人类男性都要高大。他一袭白衣白袴，铠甲犹如嶙峋狰狞的利齿包住宽阔的前胸和肩膀。和那坚硬冰冷的护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两条极为招眼的彷佛尾巴一样的白色毛皮，在风中有生命般微微飘动。神明在上，世间竟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存在。十六夜的视线向上移动，感到自己需要微微后仰才能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副完美的面容，两颊各有一道狰狞的紫色妖纹，浓粗的剑眉在末端微微分叉，飞耸入鬓，在那浓眉之下是一双妖冶的金色眼眸，彷佛一潭流动的金光摄人魂魄。大妖怪居高临下用这样一双眼睛审视她，缓缓开口：“几百年来，我见过无数的人类，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敢来同这个斗牙王说话。”那些人类，或是敬畏虔诚地拜服在地，或是水火不容地兵戎相见。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庸碌地活着，然后卑微死去，木然无光的双眼全然看不到这世间的妖怪百鬼。
十六夜努力不让自己的心神被吸入那双金色的漩涡，“这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您救了我的命，我自然要来答谢。只是，西国的犬大将为何会长久逗留在这异乡之地？”她没有记错，和他初遇确实已过去一年之久。
“长久？。。只是顷刻歇脚而已。”斗牙王将视线望向身后一蹦一跳追过来的冥加。“奇怪的人类公主，你的身边竟然有妖怪追随。若不是借了妖怪之力，你不会看见，也不可能会寻到我的存在。”
“我的名字是十六夜，如果您不介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被人类——或者被妖怪唤作奇怪的公主。”她温柔地提醒他。大妖怪耳朵一动，又倏地回过头直瞪着她看。他的样子让她想到天然的野兽，这一次，她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有尖尖的轮廓。大妖怪微仰起骄傲的下巴，没有再同她说话的意思。
十六夜望一望天，叹了口气，“天色渐晚，这次务必要告辞了。”她把笠帽重新戴上，再度行礼，“请阁下保重，也许还会与您再会哪。”她温柔耐心的目光望向大妖怪身后正察言观色、犹豫不决的冥加，直到那小跳蚤思忖良久，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蹦一跳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长久的跋涉，十六夜终于快要走到出发之地，能隐隐看到荒川之城的一角微露于森林之中。一路上她细细询问冥加关于那大妖怪的往事，都被小跳蚤含糊不清地一略而过。十六夜只知道他们曾在那遥远的平安京相遇，那时候的犬大将就有喜好观察人类世界以打发时间的癖好。
“这还真似北院讲过的时髦物语里，那些喜欢偷窥的无聊贵公子呢。”十六夜一边气喘吁吁地赶路，一边天马行空地评价。“可真到见面的时候，他又为何如此寡言？虽说是庇护西国的大妖怪，对人类照拂有加。可我看他却总摆出一副傲慢模样不肯说话，说到底还是瞧不起人类吧。”她忽然注意到冥加脸上浮现惴惴不安的表情，缩起头四处偷眼张望。见他这般模样，十六夜渐渐明白过来，心跳不由得加快。
“阁下还在聆听我的话么？那么，还是劳烦您再次现身吧。”她对着四周空无一人的海滩说完这句话，期待那个银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可回应她的却是来自大海的低吼，深暗的潮水在她前方不远处无声息地分开，在那卷起的海浪深处，浮现一团若隐若现的漆黑影子，一串猩红色的细小眼睛自黑暗的水中望向她。
“是食人的海怪！公主快逃，不要被那海水碰到！”冥加急得上蹿下跳。不用他提醒，十六夜立刻折身向干燥的高地跑去，可那汹涌上涨的黑色海水比她跑得还快，顷刻间追上来将她包围在中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怪叫随着汹涌的海潮声出现在她背后，十六夜咬紧牙齿，从袖中抽出一叠法师开过光的驱魔咒符，一边转身一边向妖怪来袭的方向挥去。
啪的一声，她的手拍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物体上面，咒符彷佛被烈火点燃，瞬间化为粉尘。她的手在那一瞬间感到一丝轻微的灼痛，下一秒钟，银色的发丝如冰凉的细绢拂过她的脸颊。在那咒符散去的灰烬之中，她看见那个大妖怪高大的背影挡在她前方，柔软的披毛和银色的束发充斥她的整个视线。大妖怪一动不动，甚至连手都没有抬一下，十六夜却忽然感到那个无名的海怪就如同这咒符一般，在他面前化作四分五裂的碎片。
海水再次恢复平息，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十六夜看着那银色长发怔怔低语，“于是，我又要感谢您救了我一命。”
大妖怪背对着她，“没有妖怪胆敢在我面前造次，还能活着离开。”
“即使不是您的领地，您依然是一只不可一世的大妖怪。”她感慨。
妖怪没有回头，“你以为那些可笑的人类符咒可以防身？”
“对您这样的大妖怪自然没有用处，”十六夜承认，“但是，对于喜欢漫步山野、不时会遭遇山鬼的身为普通人类的我，它们却很重要。”
“脆弱的人类，”斗牙王头也不回地评价，“为什么会喜欢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
“不自量力？”十六夜轻轻地笑了，“我明明是尽力而为呀。您看，我生在这妖魔横行的乱世之中，既没有神力也没有利齿尖牙护身。身为姬君，众人都说我应珍惜家父厚爱，及早出嫁，做个贤淑妻子为夫君繁衍后代，换求他庇佑我一生——可我偏不要这样的命运。”
她的声音渐渐明亮起来，“这世间如此宽广，我只想在此身烟消云散之前，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您也许觉得可笑，那些您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看到的世界，我却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不自量力吗？我却觉得拥有这般勇气很值得骄傲呢！”
“可是您呢？”她双颊微微发热，不由得朝前踏出一步，“传说中最强的大妖怪啊，您却连和一个人类女孩面对面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被人类称作犬大将的大妖怪静默片刻，缓缓转身面对她，眼中有金色的流光转动。这一次，他低头认真地打量十六夜，惊讶和好奇浮现在脸上。
“这个斗牙王，绝没有不敢做到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对她说，“不甘于人类世界的公主，你想要在这世间看到什么？告诉这个斗牙王——你那微小的心愿。”
十六夜的脸上慢慢生出一个笑颜。在他眼中，这些确实都是可笑而微不足道之事。“那么，请您带我去那山峦之巅、碧海深处、天空尽头。十六夜愿用自己的双眼看到。。。这尘世尽头的模样。”
“现在？”大妖怪声音低沉地问她，周身隐隐有无声的妖气盘旋而起。
“不。。。”十六夜睁大眼睛，在这未知的变化面前迅速理清思绪，“阁下若不介意，请在。。。五日之后的月圆之夜，十六夜会在荒川城中的府邸等待您。”她说完这句话，脑海中不知联想到什么，忽然心头一跳，脸上浮起一团俏皮娇艳之色。她微微颔首，让长发滑落一侧肩头，然后举起长袖遮住面部，双目含笑对面前有些怔怔的大妖怪吟到——
“微光夕月夜，川水入林間，頂上明月越山出。。。”
——吾亦欲出逢伊人。
说罢，彷佛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一般，她抿住笑意，转身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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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起前后联系的伏笔就多了，建议可以和文集里的前几章一起看。
而且果然还是改朝换代写恋爱物语了，十六夜的故事简直太适合了，写着也很顺手。朝代定在了镰仓初期，但依然是妥妥的公主。另外，请不要和我纠结为什么和歌不押韵——认真就是你赢了～
那么，还有人在看吗？欢迎继续关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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