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第四章—十六夜（中篇）
一轮满月高悬夜空，光华四射。只有那妖怪的眼睛才能看清，一瞬之间，彷佛有黑影如流云般掠过那月华之上。
冥加感到浑身一阵躁动，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景象。它小心地回头从垂帐的缝隙查看寝室内的景象。负责值夜的小松安稳睡在侧屋，正屋的寝台上，人类姬君的身躯在覆被下一动不动，只见到瀑布般的黑发流散垂下，是那无脸的分身在装作公主假寐。
这样不可思议的幽会已经断断续持续两个月。冥加心想，不知这一次，这位公主又天马行空想去哪里。
十六夜惊讶地眨动睫毛。水在她面前分开，彷佛遇到一堵无形之墙，沿着弧线的轨迹从她头顶延展到身后。在这清澈之水的包裹之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快速而平稳地下沉。面前是被来自她身后的光芒微微照亮的无尽之海，她透过这海水，看见从无底的深渊之中拔地而起的山峦静静耸立在海中，彷佛有巨大的长蛇般的阴影顶着流光穿梭其间，倏然消失于黑暗之中。
她下意识地扯动身边之人的衣襟，感到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微微收拢在她的腰际，她的身体触到一个由铠甲覆盖的坚实胸膛，那护甲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必害怕。”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炽热的鼻息吹起她的额发。“在这海中，没有任何能够对抗这个斗牙王的存在。”那个大妖怪的存在本身即是光明之源，他的妖气照亮周身的幽暗海水，十六夜看到悬浮在海中的细小尘埃在他们眼前舞动。
“有您在，我不会害怕。”她的声音安静而好奇，“方才，我看见有巨蛇逃向深渊之中。”
“不足挂齿，”犬大将回答，“不过是一个很久以前被我杀死的大家伙的年幼后代。”
“怪不得，原来您对这片海很熟悉。”十六夜喃喃自语，如果方才看到的只是小家伙，那曾经被斗牙王打败的海妖会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那家伙留给我一些记忆，这海是他千百年来反复巡视的领地，自然很熟悉。”斗牙王拥着她，用自己的妖气和柔软的披毛将她紧密包围。他轻车熟路地下沉，沿着海底的山峦前行，有意避开那受惊幼兽的藏身之地。
“是怎样的记忆？”十六夜好奇地发问。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片海。”斗牙王想了想，慢慢回答。
“我不明白？”
“现在我就游走在它曾经的行迹之上，眼前此景就如回忆。”斗牙王努力地解释。
他们长久地在那黑暗之海中巡游，深渊中的山峦沉默地向前起伏延伸，海水寂静无声。在这无穷尽的黑暗荒漠中，他们一遍遍寻找生命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要回去吗？”很久之后，斗牙王再次低头询问她。被拥在怀中的人类女子终于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回到月光之下，重新吸入初秋的空气，听到耳畔秋虫的低鸣和穿过林间的晚风，十六夜微弯下腰，双手抓紧衣襟，深缓地呼吸着，彷佛努力将那深冷海水的寒意从身体中排出。见此情形，大妖怪放缓飞行的速度，降落到一处柔软平缓的草地之上。落地以后，他松开环绕在她腰间的手，略微后退一步，低头默默地打量她，她的气息依然萦绕在他的四周。在这如花朵般的芬芳中，他闻见潮湿的味道。当十六夜再度抬头看他的时候，泪水无法控制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人类的公主，不必害怕。”大妖怪迟疑地打破沉默。“这个斗牙王达成了你的心愿，已经带你回到安全的地方。”
十六夜的眼睛睁大了，“您以为我在害怕，因为恐惧而哭泣吗？”
“之前我们从天空降落，从山巅返回时，也见过这样的泪水。”他并不明白，也不曾问她为何而流泪。
“那些您带我看过的景象。。。”十六夜说。她记得他带她在那空无一物的高远的空中一圈又一圈地飞翔，俯视身下遥远的水蓝色的世界，头顶是冰冷的月亮。在那寂静的群山之巅，她看见流云飞来又离去，听他描述那些老迈的大妖怪们期待归去的彼岸之国的模样。“就和那荒芜的大海一样，也是它们和您日复一日的回忆？这就是妖怪们眼中的世界？”
“是他们的记忆，也是我自己的经历。”斗牙王静静地回答，“这没有任何区别。”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十六夜的双眼。沉重的领悟击中她，让她几乎不能承受。
“您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寂寞？”
泪水滚滚而下，“我不是因为恐惧而哭泣，”她将双手捂住心口，“我流泪，是因为您的孤独——我无法想象。”他的身影，在那蓝天碧海或郁郁深林的剪影下，一直都是那样的孤单。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斗牙王轻声回答。“大妖怪所走的路，本就是孤独的霸者之路。”他这样说着，想到在自己过往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段不再独身一人的时光，彷佛在心中拥有过什么重要的事物，却终归转瞬即逝。他那长长的披毛像有生命的尾巴，不知觉地延伸出去，团绕在她的脚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十六夜用袖口拭去泪水，感到温柔的疼痛刺痛心房。
“可您已经是最强的大妖怪。所以，这孤独的霸者之路的尽头究竟是何处？您又想要什么？”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斗牙王再次开口，“我想，我是在等待。”他慢慢地回答她，声音空洞没有起伏，彷佛这也是他第一次回答自己，“我在等待我生命的终点。等待时光流逝，直到我被自己的后代打倒并继承的那一天到来，结束我最后的使命。”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感到心中一片死静坦然。斗牙王的手微微张开又握紧，几年之前，他注意到其中一只手指那锋利的指尖毫无征兆地出现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纹，这只长甲大概很快会在未来的战斗中破损脱落。即使是永生的大妖怪也终归有老去的一天，这一日的到来没有任何征兆，身体的衰败起始于一颗心失去前进的动力的那一刻。
斗牙王的眼睛延伸向她的身后，望向那彼岸的常世之国。那曾经被他不屑一顾的盘踞在山巅之上的衰老妖怪，带着嘲讽的讥笑从那遥远的国度投来回视的目光——“年轻的犬妖啊，总有一天你将会和我一样，拖着垂老之躯盼望回归彼岸之国。”他面无表情地独自迎接这命运对他的讽刺，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涩。直到他忽然感到一只柔软温热的手，将自己冰冷的指尖逐一打开，温柔而缓慢地握住，把他自那命运的冷眼凝视中扯离。他低头的时候，闻到一股沁人心扉的芬芳，如朝颜的花朵般盛放，在这一片香气之中，那个有着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美丽眼眸的人类女子，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一只纤细的手指点在他的嘴唇之上，来自人类的脆弱香气将他温柔地拥抱。
“请您答应我，不要再做出这样孤独的表情——这是十六夜此时此刻的心愿。”她的笑容温暖而坚定，一双棕褐色的眼眸反射着星空的光芒。
领主自睡梦中睁开眼睛，常年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迅速在黑暗中清醒。虽然已过盛年，领主的身体依然健壮灵活。他没有惊动侍从，而是自己拿起随身的短剑，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栖所之外，夜风吹动树梢，白雾笼罩府邸，令眼前景象亦幻亦真。他心爱的女儿迁去荒川之城已有两年之多，可也许是太过思念，为什么这白雾中女儿的幻影如此真实。
领主看见女儿对自己微微而笑，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沉默的男子，在迷雾中看不清晰。那男人庇佑在她娇小的身影之上的姿态，既如邪魔又像神明。
是十六夜托梦给自己么。这梦中之梦，到底是怎样的征兆？
看着女儿温柔的笑颜，领主想到很久以前，她那早逝的母亲也曾这样对年轻的自己微笑。
“松叶永常青，吾人之戀永彌堅。。。”
当年轻的侍卫们在寂静的夜晚连连拨响弓弦，将领主从雾气弥漫的梦魇中唤醒时，他的脑海中仍然久久回荡着这首旧日的情歌。
他的女儿，终究也寻到了自己的幸福之所。
小松轻轻走在廊台之上，裙裾扫过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将走廊的灯烛一一熄灭，只留下庭院中的几只。十六夜公主的寝房帐帷低垂，彷佛密不透风的无形之墙，听不到一丝声息。原来此夜那位大人又来造访。小松这样想着，脸颊微微泛红，赶紧轻手轻脚地走开了。经过庭院入口附近，她遥遥望见刹那猛丸大人笔直地守在远处，英挺的身躯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已经有一年多了，小松心想，这人再迟钝也应该有所察觉了。公主的恋人并非凡世的人类。小松不由得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年轻武士的身影，直到他彷佛为了摆脱自己的视线般，背转过身子看向别处。每逢此时，他一定都很懊恼吧。可尽管如此，公主的存在彷佛有种无法言明的魔力，让刹那猛丸大人恪守誓言，继续率领一众家臣们追随保护她。
小松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一轮皓月照亮晴朗如洗的夜空。她回想到那个大妖怪几次在月夜中现身的样子，彷佛无形的压力让她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身边的公主忽然惊喜地站立起来，拖着重重裙裾和曳地长发向他欢欣迎去。
冥加和公主身边相熟的法师们都悄言那人是来自西国的犬妖之王，他的传说被那里的人类世代相传。小松是土生土长的武藏国之人，自小并未听过这样的故事。可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公主迁城以来，荒川之地乃至几座山头之外的领主大人的主城，再也没有受到乱世妖怪的惊扰。
——真的会有庇佑人类的大妖怪吗？就像是身处传说中的恋爱物语一样啊。小松低头羞涩地偷瞄一眼刹那猛丸的背影，双手合十，在这宁静的月夜之下向无名的神祗祈求平安。
重重帐帷内，银色与黑色的发丝交缠在一起，朝颜之花的芬芳香气弥散在空气中，十六夜疲惫地抬头，额发被汗水打湿，黏着在肌肤上。大妖怪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喘息喷在她的脖颈，她的脸颊贴着那只大妖怪的侧脸，感到他那炽热狰狞的妖纹渐渐平复正常。当斗牙王将上半身支起凝视她时，她看见他那双血红的双眸渐渐恢复金色的光芒。
大妖怪的目光上下逡巡，长着利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痕印，她在他的触摸下回味般颤抖。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地对她说。
十六夜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成为那来自西国的大妖怪的新娘已有一年，她的妖怪夫君却总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您知道，我喜欢您这样。”
她的爱人将头抵住她的额头，银发如水般垂下覆盖她的脸颊和肩膀。他微微张口，深吸一口气，彷佛要将她的芬芳气息全部收入胸腔。十六夜伸出一只手指，探进他的口中轻轻抚摸那颗尖利的犬牙。
“为什么笑？”他叼住她的指尖，含糊不清地问她。
“您这样，总让我想到最当初时。。。”圆满的疲倦向她袭来，十六夜微微出神，遥想到那个夜晚。月华透过纱帘，照亮她淡妆的容颜和点着艳丽京红的朱唇。她在他的凝视下解开束带，重重叠叠的十二单衣如蝉蜕般滑下。她记得他的目光渐渐变了模样，金色的瞳孔染上野兽般的猩红。当他将她猛一下翻转，准备本能地从后面占据她时，尖利的手指嵌进她柔软的皮肤。
大妖怪有些懊恼地轻咬一下她的手指。十六夜笑得眼睛弯起来。那个时候，惊讶如她，怎么没有料想到呢，她的夫君不是什么平凡的人类，而是一只大妖怪。她记得自己陡然呼痛的声音，大妖怪也受了惊，一下停止不动，看见自己的利爪在她白瓷般娇嫩的肌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您知道，我从来都不介意。。。”她的手指依然被他叼在嘴里，看见他对她笑吟吟的模样威胁地亮出利齿，十六夜赶紧伸出另一只手轻搔他尖尖的耳朵后侧，以示安抚。她当然不介意——她对他的一切都不介意，那时候只是吃痛的本能反应而已。不过她的夫君却心中有所受创，大概没料想到人类妻子如此娇弱。在那之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再没有弄疼她。而且，十六夜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想到，也多亏那个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那一次才没有留下动物般的仓促记忆。那个时候，看着不知所措的大妖怪蹲坐在她面前挫败犹豫的模样，勇敢的人类新娘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她扭转身体，伸出双手将他重新拥抱在怀中。
“我爱您。”她记得那时候她对他大胆地表白，“即使生命在您眼中短如蜉蝣，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与您永远在一起。”
多么勇敢而无知觉的人类女孩啊。说完那句话之后，她的吻落在犹豫不决的爱人完美的嘴唇之上。“请您紧紧拥抱我，让我成为您的新娘吧。”
然后，他做到了。他没有再翻转她，而是俯下身，面对她温柔的注视，紧握她的双手，亲吻她微张的双唇，然后深缓地让她真正成为他的新娘。
睡意和甜美的回忆一同袭来，疲惫的人类姬君很快便陷入了深眠。月光之下，大妖怪如夜行的动物一般悄无声息地坐直身体，金色的双眸凝视着妻子那完美无瑕的睡颜。宛如永生者的他不需要频繁的睡眠。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穿过她缠绵的黑发。良久之后，他站起身，在月光下静悄悄地着衣，戴上配刀，然后转身走上外面的廊台，踏云而去。
冥加陶醉地蜷缩在柔软温暖的银白色毛皮中，享受几百年来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刻。自从犬大将迎娶人类的公主为新娘之后，小跳蚤心心念念的效忠终于被接受了。“说起来，你的年纪还比我大呢。”有一次，犬大将漫不经心地说。冥加忙不迭点头，摸了摸自己细细的胡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胡子已经变得花白，“是呢，公子，啊不——老爷。” 他等待那位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已经等了几百年。
西国熟悉的地貌浮现在他们下方。日光之下，冥加惊叹着看见大妖怪的真身那硕大的影子投射在山峦之上，彷佛黑色的巨鸟在地面翱翔。他的主公有着犬妖超乎寻常的灵敏嗅觉，远在西国之外就嗅到隐隐的妖气威胁着他的疆土，白色的犬妖径直朝着那不祥气息源头直飞而去。当大妖怪化作金光从天而降，铁碎牙的风之伤几乎在同一时刻怒吼而出，将大地切出道道深痕时，冥加这才从那幸福的梦境中跌落出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战斗就开始了。小跳蚤猝不及防，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只吓得立刻躲进化为人形的犬大将背后的披毛深处。
“盘踞西国的大妖怪，想不到您真的会出现啊。”在大地的裂痕之间，站着一个手执长杖的人形妖怪，浅色短发，深红甲胄，浑身散发出一种阴暗的死亡气息。
“哪里来的放肆家伙。”斗牙王冷傲地抬着下巴。
“在下死神鬼。您真是让我有些失望了。”长着一张年轻男子面容的妖怪露出一个嚣张的嘲笑，“怪不得近来西国的斗牙王总是难寻踪迹，您的妖气并没有传说中厉害嘛。难道年纪大了，才故意躲起来吗？”
斗牙王冷冷看着这无知无畏的年轻妖怪，嘴角微微翘起。“原来你是特意来给我解闷么。”
“不敢不敢。”死神鬼谦虚地伏首，“不过，您若真的如此百无聊赖——不如把您的力量和这西国之地都交给我吧！”年轻的妖怪忽然挥动手中的长杖，霎那之间，无数个黯黑色的光球向斗牙王袭来。
斗牙王一动不动，举起铁碎牙，风之伤呼啸而出，将他面前的黑球搅碎。就在这时，自那破碎的黑色光斑之中，他忽然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空洞的、黑暗的阴风，和着亡魂的低吟向他飘来。这不祥之音，难道是。。。又一波光球袭来，斗牙王倏地跳跃而起，注意到黑色的球体所经之处，一切山体和生命被无区别地吞噬。
“这是冥界的招式。”他面对死神鬼，“你可以打开冥道之路？”
“您真是好眼力。”死神鬼抚掌而笑，“这是我的得意招式——冥道残月破。可以打开通往那个世界的入口，将敌人直接送入冥界之国。”顿了顿，死神鬼又说，“当我还是栖身那黑暗之国的无名魂魄之时，曾经见过您的身姿——那时候，得亏您取得那把地狱之剑丛云牙，照亮冥界之境，才将我唤醒。。。”那一刻，他黑暗的眼睛被来自尘世之国的光芒刺中，惊鸿一瞥中，一个光华四溢的银色身影刻印在他的灵魂中，让他不惜一切回到凡世，也要将那身影吞噬为己有。
“这世上没有活物可以战胜死者之国的召唤！可怜的西国大妖怪啊，在认输之前，不妨试试用您的丛云牙打败我吧！”接二连三的冥道残月破将四周的空间蚕食殆尽，彷佛无数道黑色的死亡之门向犬大将扑来，死神鬼贪婪地挥动长杖，彷佛要唤来整个地狱将那个银白色的身影淹没。
“还真是小瞧了这个斗牙王。”久经沙场的大妖怪平静地回答。若是借助本应被镇守的地狱之刀丛云牙的力量，就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他斗牙王还不至于上这种程度的当。面对扑面而来的冥界之门，大妖怪不再跳跃闪避。而是静静地将他的爱刀铁碎牙竖立在胸前。下一秒钟，黑暗蜂拥而上，将他吞灭。
无穷无尽的亡灵低吟着不甘的哀鸣。在这永无止境的镇魂之歌中，斗牙王睁开双眼，看见自己飘浮在一条若隐若现的冥界之路上空，他的脚下是一串漫长的亡者长列，肢体残缺、或是面首被不知名的毒物腐蚀的人类武士低垂着头，双眼空洞地缓慢沿着这条冥界之路走向远方的黑暗之中。不知最近哪里又发生战乱，是这乱世之国的常态。斗牙王注意到这延绵队伍的最后，人类的男性武士之中偶尔夹杂着落魄的女人和饥瘦的幼童，他们赤裸双脚，头发焦黄凌乱，粗烂的衣服遮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干涸的眼眶再也流不出泪水——和他那娇美的人类妻子完全不同的模样。他的双手渐渐握紧，心中升起悲伤的愤怒。
和十六夜相爱时，他暗自发过誓，将用余下的有生之年守护她脆弱的生命。在这一刻他意识到，那些渴望被保护的生命，又岂止她一个人。人类那微弱的生命之光一旦没入黑暗，将再也无法返回。失去的，将永远失去。这注定的命运，是他区区一只妖怪就可以妄想改变的吗？
胸前的铁碎牙，随着他的心跳一同缓缓震动，渐渐地，这声音汇聚成同一个强大的脉搏。
所有的冥道残月破在死神鬼面前消失了，连同那个大妖怪一起。死神鬼聆听身边的一片寂静，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黑色冥道忽然在他眼前绽放，他的整个左脸陷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立刻消失不见。在剧烈的痛楚和恐惧中，死神鬼睁大仅剩的一只眼睛，看见那只银白色的大妖怪缓缓从那本应有去无回的常世之国现身，黑色的光芒舔舐他的周身，彷佛来自地狱的神祗。
死神鬼看见他手里的铁碎牙，纤长优雅的刀身泛着冥界的幽暗光芒。
“死神鬼，你的冥道残月破，我收下了。”那个大妖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金色的双眸寒冷锋利，“你滚吧。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他竟然夺走了他得意的招式，然后却留了他一条性命。死神鬼用尚存的一息之气逃离战场，怨恨和不甘侵蚀他的心。我会复仇的，他想，我比他年轻，我会比他活得长久，哪怕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还会回来。
斗牙王看着手中泛着异样光泽的铁碎牙，他的爱刀吸收了如此邪恶不祥的招式，刀身流转的黑色光芒反射着地狱的诱惑。就在这时，他感到脖子上又一阵熟悉的刺痒。这一次，斗牙王没有再将小跳蚤随手拍扁，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精准捏住，举到眼前。
“冥加，你还活着。”
“老爷，冥加没想到竟然能和您活着从冥界回来。”小跳蚤浑身瑟瑟发抖，和死神鬼的战斗开始时，被冥道残月破包围的他无法逃脱，只好和主公一起被吸入那地狱之境，然后立刻被那黑暗夺取神智。“冥加记得自己恢复意识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在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铁碎牙，夺取了冥道残月破的力量，打败了死神鬼。”斗牙王简洁地回答，“然后，我看见来自冥界的勾魂使者向我走来。。。”他没有再说下去，那些曾令他束手无措的细小鬼物，竟然在他和他的爱刀那强大的脉搏下灰飞烟灭。再然后，步出冥道之后，他才发现，这只曾经如此卑微的无足轻重的小跳蚤，竟然安然无恙地活了过来。
重获新生的冥加并不能理解斗牙王未尽话语背后的意思。在修长的手指将它轻缓地重新放回肩头之后，小跳蚤一蹦两跳再次藏进大妖怪柔软的披毛之中。他只是暗暗庆幸今天自己异乎寻常的好运——在主公的血战中捡了一条命回来，也没有在冥界丢了魂魄，之后更没有因为吸血被发现而被主公毫不留情地拍扁。冥加暗暗对自己发誓，随主公出生入死的亲征这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下一回，他冥加拼了老命也要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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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衰老是《蚀月》的主题，是妖怪也不能抗拒的命运。
2. 犬大将似乎总是经验不足的样子（笑）。
3. 公主所向往的世界尽头，恰好是御母堂曾经梦到过的深海、高山与苍穹。
4. 如上，因为这些伏笔的缘故，还是建议几个章节连起来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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